太后愣了一下,递给苏陌忆一个缓慢又怪异的眼神:“哀家从不知道,还有人能入了苏大人的眼?”
苏陌忆冷着脸喝茶,不接话。
林晚卿喜欢甜食,水果里面最爱荔枝,加上荔枝产于岭南,不容易保鲜,寻常人家能吃得上的时候本就不多,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她便多吃了几颗。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苏陌忆牵着一只狗坐在一边当背景。
见林晚卿吃得差不多了,太后忽然对苏陌忆提议道:“如今正是仲夏时节,太液池里的水芙蓉开得正好,景澈难得休息,可想去船上游湖赏花?”
苏陌忆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瓯,轻飘飘地道:“不去。”
太后知道他的脾气,被直接拒绝也不恼,她转而看着林晚卿道:“林录事可有兴趣陪哀家一道?”
画舫悠缓地在湖面行驶,荷叶荷花将其围住,擦得船身嗤嗤作响。
苏陌忆觉得,自己被宋正行下的药可能是没有解的。他牵着司狱站在船侧,看着眼前接天的莲叶和半开的嫩荷,不住地懊恼。他明明已经拒绝了,可为什么看着林晚卿上了船,这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呢……
身后是太后被林晚卿逗得呵呵直乐的声音,明晃晃、真切切。
苏陌忆觉得心中很是不快。趴在一边的司狱也心不在焉地看着湖里的花,几次想转身都被苏陌忆硬拖了回去。他把手上的绳子紧了紧,生怕连司狱都背叛了他。
“哇!好可爱呀!”这是林晚卿的声音。好像她只要兴奋一些,开心一点,说话的声音就与往常不太一样,多出了几分女儿家的娇嗔。
“你摸摸。”太后笑得合不拢嘴,说话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温和。
“哼!”苏陌忆冷笑,心想林晚卿这人脾气顺的时候,倒是知道怎么哄人开心。
“我可以抱一抱吗?”林晚卿问。
听到那个抱字,苏陌忆心中一凛,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悄然蔓延。手下的绳子突然动起来,接着是一声响彻天际的狂吠。司狱似乎闻到了什么让它兴奋的味道,一条健硕的尾巴狂扫,烦躁地扯着苏陌忆转身。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猫叫,凄厉又充满攻击性。再然后,苏陌忆觉得自己手上的绳子松了,滑过他手心的时候根本抓不住,像一条滑溜溜的蛇。
“啊!”某人尖叫。接着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哗啦两声,一前一后。
苏陌忆只看见两朵巨大的浪花。
一旁的卫姝吓得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快要说不出话来。太后也被吓到了,抱着怀里的波斯猫一时手足无措。
“来、来人!来人啊!”卫姝率先反应过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船尾,要去喊侍卫。然而才跑出几步,耳边又是一阵哗啦水响。一片天青色袍脚擦过船上的凭栏,直直落入水中。
“苏……苏表哥……”卫姝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纵身跳入湖中的苏陌忆。
苏陌忆是跟着林晚卿跳下水的。他知道她落水的那一刻,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思维。
林晚卿落水之后被司狱狠狠地砸了一下,心胆俱裂,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她没来得及吸气就生生地呛进好大一口水,四肢顿时没了着落,只剩下本能的惊慌。她越慌,越往下沉。
头顶上的太阳热辣辣、金晃晃的。照在苏陌忆脸上,像蜜蜂的嗡鸣,心里痒剌剌的急。一片清水荡出冽冽水波,苏陌忆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快要失去意识的人,是没有什么力气的。林晚卿双目微阖,已经呼吸微弱。苏陌忆在她背上重重拍了两下,她“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水来。梳好的发髻因为方才的挣扎散了,青丝垂顺下来,贴着脸颊和脖子,衬得她原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少了几分血色。
苏陌忆拨开她覆在面上的发,拍了拍她的脸。没有反应。卷翘的睫毛被湖水打湿,沾着几滴水珠,将落未落。睫毛随着他的拍打轻轻颤动,像两只被雨水浇透了的小蝶。衣袍浸了水很重,苏陌忆伸手去解。衣襟被拉开了一点,露出白皙的背脊。
苏陌忆愣了一下,眼睫毛上的水珠落到指尖,那里有他触摸过的温度,还有……还有皮肤上一些细微的凹凸。他忽然想起那一晚他抱着那个人的时候,指尖的触感。原来,那一夜他摸到的印记是鞭伤。
苏陌忆忽然想起一个月前,王虎被杀的那个晚上,林晚卿在京兆府反常的表现,是不是,有另一种解释?她并不是害怕笞刑,而是害怕受笞刑的时候,要脱下裤子?
那日在书房里的念头在此刻破土,他忍不住将遇到林晚卿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大理寺里凭空消失的那个女人,几日前梁未平送去的那碗药,还有明明很热却不愿意摘下来的围脖……这些事情单看是巧合,可若是放在一起呢?
思绪霎时纷乱起来,苏陌忆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暂时顾不得多想,先朝着她的嘴里渡去一口气。她蹙眉“哼”了一声,恢复了一些意识。
“放松!”苏陌忆俯在她耳边轻声叮嘱,接着就将她翻了个身,仰躺朝上,就这么揽着林晚卿上了岸。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抱着林晚卿上岸的时候,苏陌忆特地将她调了个方向。把她的脸和胸口对向自己,出水的时候也将她搂紧了几分。
岸边已经有闻讯而来的侍女拿着遮挡和擦拭的东西在等候。他抱着处于混沌之中的林晚卿,接过侍女手中的薄毯,将她里里外外裹了个严实。
不远处有一个皇家专做赏景之用的小阁楼,临水而建,四周也有竹帘和茜纱窗,以做避雨之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苏陌忆便跟着侍女去了那间阁楼。
林晚卿也在这时缓了过来,裹着薄毯挣扎着下了地,脸红得不像样子。
干爽的衣服被递到两个人手上,侍女打开阁楼的门,要进去伺候他们更衣。身份摆在这里,尊卑有别,更衣当然是苏陌忆先去。
林晚卿便寻了块石头坐上去,由得侍女帮她绞着湿漉漉的头发。
然而苏陌忆接过侍女递来的衣物却没有走,不远不近地看着她,眸光深邃:“林录事前些日子才受了风寒,如今等在外面怕是又会受凉。”他复又减缓了语速,看着林晚卿一字一句地道,“不如一起吧。”
眼前的人神态自若,仿佛并不是刻意要试探什么,可那双漆黑的眸子此时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幽,像一只嗅到猎物的狼,声音里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林晚卿心中一惊,险些抓不住身上的毯子。她只能强装镇定地笑着推辞道:“卑职身份卑微,怎能跟大人一同更衣?后面还有一间阁楼,卑职去那边就好。”
“可是林录事的鞋都丢了,这么赤脚走过去,恐怕会受凉。”苏陌忆目光如炬,视线停留在她的脚上,眼眸微眯。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在湖里挣扎得太激烈,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双鞋。露出薄毯的双足白嫩小巧,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男子的脚。她像是被苏陌忆的眼神烫到,赶紧将脚收回,藏在薄毯之中抱膝而坐。
“这……这怕是会冲撞了大人……”
“本官不在乎。”苏陌忆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带着笑,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
他见林晚卿依旧坐着不动,便干脆走近几步,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莫非林录事的衣服底下,藏着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林晚卿心里自然也明白。苏陌忆一定已经怀疑她的身份,如今正好借着落湖更衣这茬,要亲自确认。看来今天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她只得默不作声地咬了咬牙,起身跟着他走进了那间临水阁楼。
苏陌忆没让人跟着。为了方便观景,那间阁楼的窗户很多,紧挨着围了一圈。
侍女们关上了窗户,竹帘被一扇一扇地挨着放下来,随着不断响起的簌簌声,房间里的光线一息一息地暗下去。众人退去,带上了临水阁的门。
林晚卿站着没动。苏陌忆却好似浑不在意地开始脱下湿了的衣袍。沾了水的锦袍很重,落到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一件接着一件。在光亮幽暗的空间里,好似一把逡巡在身体上的利刃,不会一击致命,但这种心理上的折磨,近乎凌迟。苏大人不愧是刑讯好手。这是在无声地告诉她,接下来任何的谎言,都只不过是困兽犹斗。林晚卿紧张得握紧了拳头。
身后响起苏陌忆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林录事,怎么不换?”
“大、大人……”林晚卿低声嗫嚅着,不敢抬头。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襟,指节发白。这一刻,无数种可能在她的脑中出现,再快速交叠,一时间她也混乱得不知要怎么把话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