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陌忆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她受伤和生病都是梁未平照顾,看来,两个人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不知怎的,他觉得更加不悦,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令人感到呼吸不畅,便只能冷着脸对叶青道:“让她快点,若是耽误了,就自己骑马去。”
叶青应下来,忽然想起这大理寺里哪有马备给林晚卿,不禁又多嘴问了一句。
走在前面的苏大人,广袖一甩,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道:“林录事骑你的马。”
叶青问道:“那我呢?”
“腿长来做什么的?”
叶青:“……”
车轮辘辘地摩擦着地面,碾过青石板上的凹凸。
林晚卿放下手里拽着的车幔,目光从熙熙攘攘的街市回到一旁坐着的那人身上。苏陌忆好像不想搭理她,一上车就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他从头到尾黑着一张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本就狭小的密闭空间里,气压低得吓人。
林晚卿本来也揣着心事,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招惹他。两个人就一路无言地乘着车,从盛京城北的大理寺到了城南的白苑。
甫一下车,苏陌忆也没有等她,兀自领着人走入了院门。这是一处私人宅院,前几年被一个富商买下成了外宅,平时没有人住,只有两个丫鬟和一个富商的外室。而富商也只有来盛京做生意的时候才会留宿。
死者,就是富商养在宅子里的那名外室。她的尸体是在早饭过后丫鬟洒扫的时候发现的。据伺候的丫鬟说,这位云黛姑娘没有做人外室之前是平康坊的一名歌妓,所以每日下午必定会奏琴练嗓,到了午膳时间便会去大堂用膳。可是今日丫鬟却发现她反常地没有在饭点去大堂。两个人最后是在她的卧房里将人找到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林晚卿一边记录着两名丫鬟的陈述,一边跟着苏陌忆,往摆放死者的床榻边走去。只一眼,林晚卿看见死者的尸体一愣,当即干呕了一声。之前在京兆府她只是负责案卷的抄录和整理,从未亲自去过案发现场。当然也就体会不到字面上的“凌虐”二字和现实有什么区别。
然而一向讲究的苏陌忆却好似见惯了这些场面,他气定神闲地戴上面纱和手套,焚艾净身之后就开始对尸体进行仔细检查,丝毫不见平日里的那股别扭劲儿。
林晚卿不敢看尸体,别过脸问叶青:“苏大人一直都是自己验尸吗?”
叶青点头:“大人从入大理寺以来,所有经手的案子,能够接触案发现场的,他一定是亲自验尸。”
林晚卿感到有些意外。她想不到一个书卷和笔都要排成直线,去个茶楼还要自己带茶和茶具的人,验尸竟然能做到亲力亲为。她看着苏陌忆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身边那个同样战战兢兢,不敢看尸体的丫鬟往她手里递来一杯热茶,道:“姑娘,喝点水,压压惊。”
本想接过茶瓯的林晚卿手一抖,一时间白了脸色。是呀,在场的男人见了尸体,没一个人有反应,只有她和两个丫鬟哆哆嗦嗦的,不敢抬眼。况且今日她戴了围脖出门,贴的喉结也不明显,难怪那丫鬟要叫她姑娘了……她突然心虚得不行,第一反应不是反驳,而是悄悄去看苏陌忆。
第10章糖水
好在苏大人一进入案发现场,就像闻到肉味的狼,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死者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两个人发生的一幕。
林晚卿松了一口气,接过茶瓯,小声对着丫鬟道:“我是大理寺的录事,不……不是个姑娘……”
丫鬟闻言愣了一下,又细细地将林晚卿打量了一番,才笑着致了歉。
林晚卿将茶瓯放到身边的案几上,小声问那个丫鬟道:“你家云黛姑娘平常都跟什么样的男子来往?”
丫鬟慌忙摇头道:“我家小夫人虽然是青楼出身,但既然已嫁为人妇,便懂得分寸,断不会做些淫乱之事。”她停顿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再说我家老爷是个脾气很大的人,派我们过来,一是伺候小夫人,二来也是监视她。她每日见的人、做的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汇报。”
林晚卿一听,立即向丫鬟讨来云黛姑娘的日程记录查阅起来。她确实没有见过什么男子。虽说花娘做人外室之前,接触到的男人多得数不过来。可那些男人不来府上,便没有作案条件。再说,死者都是白日被杀。光天化日之下,有男子堂而皇之地进入女子闺房,下人们不可能不知道。若说一个不知道是巧合,但这四个死者的丫鬟、婆子都说没有在白日见过什么男子,便不会是巧合了。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林晚卿暂时理不出头绪,便向那个丫鬟讨要了云黛姑娘的日程记录。
看完现场出来,已经是午后。初夏的阳光被暖风吹动,连着地上的树影斑驳一道摇晃着。新蝉在枝头聒噪地叫着,马车上的林晚卿扯了扯围脖。实在是太热了。
对面的人还是阴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林晚卿默默地掀起车幔,想透口气。
“很热?”清冷低沉的男声,带着一些倦意的沙哑。
林晚卿回头勉强地笑,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车幔,道:“不热。”说完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细汗。
苏陌忆看得眉心一紧。她对着梁未平就能笑成一朵花,怎么对着他就是这般比哭还难看的样子?苏陌忆的脸色更沉了两分,阴郁得像是仲夏傍晚的积雨云。他干脆将身子转向一边,随手拿起方才验尸的记录低头看起来。
又是一路无言。
没过多久,苏陌忆一行人便回到了大理寺。
林晚卿甫一进门,就从正堂大敞着的门里看见一个身着浅绯色襦裙,肩戴披帛的女子。看样子不是寻常人府上的。
那个小侍女看见他们,一瞬间神色凛然,恭敬地迎了过来。
林晚卿没见过她,刚要开口问,便听到身边那个熟悉的、冰冷的声音响起。
苏陌忆剑眉一蹙,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跟皇祖母说了,大理寺是商议公事之地。”
小侍女感到有些尴尬,却还是端着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转身揭开手里的食盒,道:“这不是太后送的,是嘉定公主的一片心意。”
“嘉定公主?”苏陌忆眉间的细纹更深了两分,“那就更不能收了。”他看都没看那碗羹汤,径直越过侍女向书房走去。
跟在后面的小侍女有些着急了。她小跑着追上去,颤抖着声音解释道:“公主是体恤大人查案子辛苦,她心里过意不去,故而特地亲手准备了大人喜欢的冰镇合欢汤,想感谢大人。”
“我破我的案子,不需要旁人来感谢。”苏陌忆冷笑,步子却没停下。他头也不回地扎进书房,让衙役将人拦在了外面。
没想到苏大人如此不近人情,小侍女急得快哭了。
一路跟在后面又插不上嘴的林晚卿,见状也觉得有些尴尬。她站在外面,看着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既委屈又害怕的样子,那股爱管闲事的心又悄悄地冒头了。
林晚卿接过小侍女手里的食盒,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便跟着进了书房。
苏陌忆正埋头整理文书,听见林晚卿进来没说话,也没抬头。
书房没点灯,虽说是白日,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透着暗。再加上苏陌忆不知为何一整日情绪阴郁,林晚卿有些紧张,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断他手上的事情。她只得走过去,故意弄出沉重的脚步声,就等苏大人抬头训斥的时候能搭上话。出乎意料的,苏陌忆像是失聪了一般,不管林晚卿怎么发出噪音,他也没给林晚卿一个眼色。
林晚卿干脆张口唤他。然而那个“苏”字都还没出口,面前的人就沉声道:“本官没有找你,出去。”简短,决绝,不留情面,很符合苏大人一向的风格。
但林晚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她干脆走到苏陌忆的书案边,伸手一挥。案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毛笔顿时歪的歪,落地的落地。
“你!”苏陌忆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他霍地起身,蹙起眉头对着林晚卿正要训斥,却见眼前的人将手里的食盒捧到他面前,笑着叫了一声“大人”。
苏陌忆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声大人似乎化作绕指柔,从耳朵钻进去,沿着背脊来到尾椎。沿途有酥麻的感觉荡漾开,苏陌忆微不可察地扶住了案角。胸口那块沉甸甸的冰融化了,萦绕他一上午的郁气和烦躁,就这么被她的一个笑容,一个句话轻巧揭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