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大人能感觉到抓着自己的小手又紧了一下,然后黎峻之好像终于有了某种决定:他翻过身来,不再监视着让他警惕不安的床榻之外。小孩顺从心意,把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和两只手臂全部朝往云棠的方向。

黎峻之缓慢地眨着眼睛。他已经很困了,老童等人的离去几乎抽走了小孩最后一点艰难抵抗着睡意、保持戒备的力量,那双来自柳家人的眼睛也正在逐渐阖上他几乎半只脚踏入了梦乡。而伴随着这种状态的是小孩子正在不知不觉往小猫大人怀里蹭。

当那个毛绒绒的脑袋终于贴过来的时候,云棠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他抬起手,轻轻在幼儿的小脸上摩挲了一下,又伸手到孩子背后,先是犹豫地一顿,然后生疏地拍抚起来。

温存、宠爱、关注、安全感这是云棠一直以来强烈需要、甚至是在贪婪索取的东西,而从云棠有记忆以来的认知里,似乎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把这些感觉源源不断地向他提供。

不过对于黎峻之来说,这样的感受在他生命中是极其罕有甚至相当奢侈的。小孩的眼皮终于沉重到再也睁不开一丝缝隙了,可当他把额头小心抵在云棠手臂间的时候,一大颗眼泪从他眼角直直地掉落,瞬间把云棠的衣袖洇湿了一个小角。

“怎么了?”云棠仍慢慢地拍着小孩的后背,他的声音在午后的模糊中变得极轻,也极为温柔。

“我想奶娘。”小小的哽咽在「哑巴小孩」的喉咙里破碎滚落出:“我想奶娘了。可是我之前没有听她的话,她就因为这个被打死了。”

云棠沉默了半晌。

“你没有听话吗?”又过了片刻,小猫大人才张口慢悠悠地反问道:“那你是怎样没听话的?”

“奶娘想要杀了我。”可出乎意料的是,黎峻之竟然咕哝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想要我死掉。我一开始都乖乖的。可是后来我实在没有忍住我没有听她的话。因为那天晚上太冷了。”黎峻之小小地颤抖着道。

更多的眼泪开始从小孩脸颊上不断坠落,乃至在枕头上打出一片小小的水坑。小孩两眼紧闭,在睡梦的边界中陷入懵懂而真实的痛苦。

可是从这孩子话语中透出来的信息却带给小猫大人一阵强烈的震惊。

云棠甚至连拍哄的手都暂时停下来了,他稍微撑起了肩膀,两眼紧紧盯着这个看上去无知又可怜、似乎比同龄人笨拙很多的孩子,而某种很难言述的震颤正持续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甚至让他脑海中一道隐约深埋着的防线发生了松动:

“你知道奶娘想杀你?”小猫大人不敢置信地问他:“不,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在她动手的那个晚上,你一开始就知道了?”而这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可你在知道这件事的一开始,还是心甘情愿的,对吗?”

在小猫大人有些恍惚的视线里,无声抽泣着的孩子点了点头。

然后云棠就像被烫到那样,一下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几乎是有点惊恐地看着这个蜷缩在身旁的孩子。冥冥中的幻视在此刻再一次突如其来地降临、瞬间跟眼前的画面重合了,云棠好像又「看到」那个漂亮单薄的小孩被女人捂着嘴、死死摁到浴缸深处,而他大睁着的如琉璃般的眸子正在水波中缓慢地失焦……

“为什么?”云棠喃喃出声。“你为什么心甘情愿?”他诘问着眼前这个本来被以为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

可是黎峻之已经不再回答他了。

在这种精疲力尽的状态下,这个忍不住流泪的孩子终于完全睡着。

他小小的身体中依然有绝望的哽咽残留着,让他在睡梦中也不时颤动。看上去这孩子非但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不理解什么是死亡他甚至相当清楚这一切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因为「不听话」而再也见不到奶娘的真相。

而这十几天来,他的所有哭闹其实也只是来自幼儿的发泄罢了。

只是不管黎峻之在他自己那荒唐混乱的世界观里作出过怎样的取舍,又为了留住他曾经唯一拥有的、极不纯粹的那点爱意多么卑微地试图用生命讨好对方,这个世界显然并不会因为他妥协的姿态而心软。

不过或许等他再长大一点,黎峻之就会明白自己曾经的软弱有多么可笑了。

云棠发愣了好久,才在小孩逐渐变得绵长的呼吸声中慢慢回过神来。那些浮现在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的场景被他又一次强行抛在了脑后。

其实云棠已经大概能意识到那些细碎的闪现意味着什么,可现在不是时候。在当前,云棠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待他去查明、搞懂。

云棠悬停在半空的手又一次地落了下去,而后满怀一种心酸的温柔落上小孩子的头,就在此刻或许只是这一刻的冲动,云棠突然真的有点想拥着这个可怜的小老鼠踏踏实实地睡一觉。

在单纯的被外貌的相似吸引和对所有小孩无差别的友好姿态以外,某种更深切的因素引发了小猫大人的共情。他开始忍不住对这小小的可怜虫更加上心起来或许至少在黎峻之被养育宫中的日子里,小猫大人不会吝啬于给这小东西一丝温情。

但仍然不是现在。

云棠俯下身,满怀怜悯地碰了碰孩子的额角,然后他缓慢地把自己的手臂从黎峻之身边抽了出来,整个人也悄无声息地退后。

“要么你睡久一点,我尽量早一点回来?”云棠坐起身,用一种微弱的气声跟熟睡的孩子商量:“小东西,谢谢你今天这所有的毛病……”黏着他,要睡觉,不接受室内有旁人留守等等这一切的选择给了云棠在宫人眼皮底下暗中脱身的可能。

虽然老童他们回到相对安全的宫城后就不会再管束云棠的行动和去向。

但如果是在别人的视线下,他大概绝无可能发现黎南洲到底有没有暗地里瞒着他的事情,就像他先前直接在白日找上黎南洲、那人的行为便一切如常。

而云棠在今晨直接挑明了香丸的疑云时,足够合理的答案也早就被人准备好。

小猫大人也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在疑神疑鬼但假如确实存在着某些真相,他知道只有自己「不在场」的时候才有可能看到。

正陪着「悲惨可怜」的小孩子一同歇晌的小猫大人当然就不在场。

雪白的里衣陡然一空,一只毛绒绒的小猫轻手轻脚跳下床。

第117章

在黎峻之临时休息的厢房外, 是一条幽深的回廊。一只巴掌大的猫崽正踮着脚爪,从数个值守宫人眼皮底下快速溜走。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小猫就熟练摸到了副殿西厅的一处花堂, 云棠贴着墙角、竖起耳朵捕捉着影壁外的响动, 又跟被唤醒的治愈值系统确认了周围的实时情况,然后他后退一步、蓄势了片刻,便蹬着影壁上凸凹不平的浮雕、直接从常开着的装饰格窗跳到了外头。

迎面吹来一阵巨大的冷风。

没有任何防备的猫崽瞬间就被寒冷打透了,细软的毛毛全都被大风吹得伏倒在身上。

云棠没忍住, 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在刹那间, 猫崽几乎本能地想要把自己团成一个小球好在这种来自于感温系统的退缩冲动很快就被小猫大人强行压制下去, 在连续的寒颤之后,云棠还是鼓起勇气,缩手缩脚地闷着头往勤政殿的方向跑。

北风让猫崽的行动变得费力起来。

从清平殿到勤政殿的短短路程中, 毛球好几次都差点被夹杂着碎叶和沙尘的狂风糊个跟头, 好处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 外面活动的宫人也有所减少,使得猫崽不必因躲避旁人的视线而绕远路,而勤政殿也很快就到了小猫大人前些天起意要找黎南洲时, 忙碌的皇帝通常都是待在此处。

云棠猫猫祟祟地开着治愈值系统的实时扫描功能, 从勤政殿的背侧快速溜进皇帝批改奏折、接见官员的书房。

乍一进入宫殿,毛球便能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暖意正在他皮毛之下复苏,冷热在短时间内的快速对冲让小猫稍微有点发懵。

因而他虽然很好地躲避着当值的宫侍, 又能跟治愈值系统时不时地闲聊,生理上的调节功能过载仍然让他没有注意到别的情形一直到能望见皇帝的书房门口, 猫崽才意识到以殿中人员的活动方式来看, 宫殿主人当下恐怕并不在此处。

云棠蹲在从掌宫所在值房看不到的转角, 短暂地陷入了一阵踌躇。他现在其实最想要找到黎南洲本人,并且在不会引起皇帝警觉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跟踪观察黎南洲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