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俞县平白多了几百条亡魂。
人像猪羊一样绑着,饿着,然后活生生埋进土里,一点点窒息而死。
“可是金乌塔塌了。”
“我在俞县勘察地形,此处本就阴潮多泽,土壤虚软。建明八年金乌塔修得仓促,塌得正常,地下水路出事,井里的尸骨被冲出来……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景。”
要怪就得怪这尸骨裹着残破的黄袍。出于仪式需要的装扮,大剌剌曝露在不知情的百姓面前。
究竟多少人看见了?究竟多少人会猜出皇帝是个假货?究竟怎样才能彻底灭绝隐患?要怎样做?怎样做?
“密诏加急传于郡守宿成德。诏令如何书写,如今无人能知。”
收到密诏的宿成德,以俞县为中心,屠九城十八乡。随后自殉城上。
“若我是下诏之人,定会严辞相逼,以封锁疫病之名,迫宿成德屠城自绝,允宿氏百年辉煌。”
“再在宿成德死后,顺势削减过于招摇的宿氏,对密诏的承诺绝口不提。”
“如此,既灭却了身份暴露的隐患,又打压了势大的士族。杀鸡儆猴,安稳朝廷,调整官吏,改革弊政。”
“宿氏没落的同时,寒门入仕的道路也被拓宽。”闻阙显露出冰凉的笑容来,他的眼眸无波无澜,仿佛结着陈年的冰雪。“于是我才能走出郡县,来到洛阳,一直走到如今的位置。”
“于是我才能详查过往,收买宦者,得知天子梦呓之言,推断心病所在。”
“于是我才能放任国师为祸君主,才能理解司晨被逐的原因你怀疑黄宸故意拖延金乌塔修缮工期,你害怕司晨查访旧事,以身世相挟换取帝位。”
“陛下爱用孤臣。”
闻阙换了称呼,“陛下喜欢培养孤臣。闻阙如是,季桓亦如是。”
殿外传来尖锐的惨呼。
淋漓鲜血泼洒在窗棂上,划开巨大的叉。
“可是孤臣从何而来?”
闻阙抓住垂落的罗帐,缓缓拉开。他终于见到司应煊扭曲痛苦的脸。
“如我,从阴山来。”
“如我,被俞县官差捉走,活埋地下,又从这土里爬出来。”
闻阙,闻缺。
婴孩时期遗失于蜀地,被过路的贫苦夫妇收养,居住在阴山俞县。建明八年,阴山郡内疫病肆虐,闻氏夫妇相继病逝。成为遗孤的闻缺,因生辰八字吻合活祭条件,被强行征为人牲。
他是那八十八个纯阳少年中的一员。
他挣着一口气,没有死在黏腻阴冷的地下,奄奄一息地逃出来。逃出俞县,逃出阴山,去了吴地,改名为闻阙。
这是一切的起点。
这本该是……向天子复仇的开端。
裴寂(裴云苍)在洛阳见魏安平的时候,魏安平不想谋反,劝说裴寂,裴寂回答:“如何不该属于孤?如今坐在庙堂之上的,比起孤又好在哪里?若论正统,他……”(五十九章)
这句暗指皇帝司应煊身份不正。
也就是说,假司应煊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秘密泄漏……毕竟程无荣还有个身份是裴寂身边可信的神医,人家以前共患难来着。
216 睡在床上的三人
216 睡在床上的三人
许多年后,史书如何论帝王功过?
许多年后,谁又分得清对错你我?
从踏进官场的那刻起,人就无法永远保持原本的模样。权力是不沾血的刀,言语是最委婉的刃,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全都用来接纳外物,全都吞吐着勾心斗角的谎言。
人自然也要有坚守。
守着点儿什么,才能挺直脊梁活下去,不至于半道摧折。
***
闻阙压榨着自己的心神,剥夺着自己的时间,花费十来年光阴登上高处。纵使被人称赞高洁清正,袍角掩盖的双足也沾满泥污鲜血。
他不是明月。
他只是一个,心有执念却又所求甚多的痴人。
他厌恶程无荣,更厌恶司应煊。但浸淫官场这些年,他也见证了司应煊许多值得称赞的举措。无论如何,司应煊不算昏君,不比暴君,若与前朝帝王相较,司应煊无疑是称职的,功大于过的,甚至值得颂扬的。屠城是屈指可数的污点,疑心是帝王家的惯有脾性,至于活祭,哪朝哪代没有这种事?一二百条微不足道的性命,如车轮碾过的杂草,不值得被记忆,也无人会痛惜。
“可我不平。”群2[3O6(9?23[96>
闻阙道,“不平,所以执意追查究竟。”
他弄清楚了天子内心的秘密,洞察了天子多年的恐惧。求神问道的背后,是司应煊永远无法平复的心虚。
程无荣对司应煊蛊惑劝诱,牵引司应煊依赖丹药信任神灵。这种行为本质是一场极其缓慢的谋杀。所以闻阙冷眼旁观,没有动用粗暴手段扼杀程无荣的存在。
“我对陛下怀有杀心。”
闻阙轻描淡写吐露惊人之语。他本不该将这些话说出口,即便寝宫足够安全,任何秘密都不会泄漏出去。
他想,晏晏是对的,有些情绪必须发之于外,才能让自己变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