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店是你们镇上男女约会的地方?”何霜大惊道。

“正是。”元轸笑着点点头,转又眼神示意她吃桌上茶点,“绿茶糕,本茶店的招牌,姑娘可以趁热吃。”

何霜此时脑中塞进了别的思索,动作木讷地拿起精致小碟中的精美糕点送入口中,由于对这茶点的好吃程度没有预期,所以甫一入口,立刻被惊艳到,满口茶香不说,糕点本身味道也是恰到好处的甜。

对何霜惊艳的反应,元轸很满意,他笑着端茶入口,举手投足贵公子气十足,何霜吃着绿茶糕看着他,见他眼神一转,道:“姑娘方才提到徐元家的蕈类图谱,想以此作为合作开端,若我没猜错,是出自私心?”

何霜一口糕点呛在喉口,咳了两声,眼前及时出现元轸送来的白水,她想也没想,送水入喉,幸而茶点都是米浆做的,何霜很快缓过气来。

之所以被呛住,实在是因为她刚刚好不容易放松了些,还旖旎地猜测元轸是不是对自己存了什么其他的心思,断没想到又是一番自作多情。何霜一面嘲讽自己这几天频繁见外形不错的男人,多巴胺分泌太过旺盛,一面又忍不住吐槽舟口镇男人怎么都喜欢向异性发送一些不合适的信号?

借由顺气的时间,何霜逐渐恢复冷静,道:“没错,确实是我的私心,徐元家对我有恩,我想着以后回去,这算是我报恩的礼物。”

元轸微微低头,情绪完全隐藏下去。“方才你也去印厂看过,用料与工具都不是稀罕物,关键是人手。图谱印制不止字要模块,图模更是大难事,若按镇上户数发放,近六百户人家,需印六百册。”

“我不懂,”何霜确实去印厂参观过,和她想象中的印厂大不相同,这里分明还是手工时代,字模都是一个一个的,“但是你们开模不是开一套就可以了吗?”

“姑娘没明白,难的便是这开模。”

接下来的时间,元轸详细给何霜科普了怎么做字模、刻版、开印的流程,何霜听了个一知半解,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图谱印制工作需要大量人手,徐元家付不起这个钱,元家也毫无理由帮忙付这个钱。

“我没明白这件事的逻辑,徐元家是大夫,负责治病救人,图谱印制不该是他们的工作,”谈话间,何霜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按理说,这应该隶属镇上的公务。”

这话当场令元轸怔住。好半晌,他才迟疑着说:“这项事务是由徐元家发起,论理是属于他家的事务。”

“他家发起也不是为了他们家啊,何况徐元礼自己绘制了图谱,自己家够用了啊,想印来分发给镇上其他人,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吧?这绝对属于镇上公共事务了。”

元轸脸上渐有茫然失措之色,大概没想到何霜会突然发难,却还是得体从容地回答道:“是否公共事务,还需要镇上论道之后才能裁定。”

“总听你们说镇上论道,论道到底是什么?”何霜早前猜测大概是个辩论赛形式,有攻辩方,就一个议题讨论,之后得出个结论之类。

接下来直到元轸把何霜送回徐元家一程路,她才了解论道究竟是什么。

舟口镇尚未划入世外前,统归余杭县管理,村上设有里正保正,自从天灾后划入世外,行政管理就脱开了当时的南宋朝廷,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拥有财富和声望的元家一族开始掌握行政权力,但为了遏制这权力变成独裁,镇上的世家鸿儒结成一股单独的力量。在对待镇上公共事务的处理,像日常村民百姓间的口角、争吵,一些小型的偷盗之事,都统一由镇长按古时延续下来的法令处理,但涉及一些超出常理的事情,都需要通过镇上论道来决定,论道的形式和何霜想的差不多,就是一群人就一个事件进行辩论,哪一方支持者多,就以哪一方的意见为主,有点像陪审团制度,论道时围观人数不限,但有决定意见的评委只设十人,允许轮换,十人均需是饱学之士,或在其他领域有声望的人士。

“可是这样,不会有暗中勾结的操作吗?”何霜问。

“实不相瞒,镇上几百年前发生过此种情况,”元轸负手慢步道,“只一次,便不复再有。”

“为什么?”

到徐元家门前,元轸停步,稍稍侧身面对何霜,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色,“那一次,持同一意见的八人在入夜时分遭到不明身份的村人暗杀,八人,无一幸免。”

“那八人都是暗中勾结过的?”

“其实没有任何实证证明此事,村人之所以犯下如此大案,也是因为当时八人在论道上的言行大失公允。自那以后,论道便成为镇上最神圣公平的事情,无人敢私下作乱。”

“犯案的凶手呢?有没有找到?”何霜好奇追问道。

元轸摇头,忽而莞尔一笑,道:“何姑娘对这桩骇人的事件似乎很有兴趣?”

“嗨!”何霜无所谓地笑了笑,正想解释自己的目的,腿上忽然一团毛茸茸的活物扑过来。

“东南!”何霜满怀欣喜地蹲下来撸狗,“你怎么来了啊?”

元轸也随她一同蹲下来,手刚往东南头上伸,东南立刻扭头朝他低声一吼,神态像是在说“莫挨老子”。

看到元轸尴尬委屈的脸,何霜暗觉好笑,道:“谢谢你送我回来,关于合作权的细案,我会尽早给到你。”

“尽早是何时?”元轸眼神往徐元家一瞥,“姑娘想必也很清楚,使你去留为难的不是我元家,你早日决定,能早日安心在镇上”

元轸话没说完又得东南一声低吼。他也不恼,大方一笑,道:“明日一早,我来接姑娘?”

“早上我估计起不来,”何霜随口推托,“中午?”

“便依姑娘。”元轸施施然撩袍起身,“既已说定,元轸便不打扰姑娘,明日再见。”

何霜冲他挥手,“再见。”

东南也冲他连续吼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说再见。

同东南一起回到徐元家宅内时,何霜看见医堂已经点了灯,有病人的呻吟声从内传出,间或伴有徐母对病状的说法。东南径直走去厨房,何霜也跟随其后,以为徐元礼应该在医堂帮忙,没想到他正在灶前生火,看到何霜进门,只飞快扫了一眼,便重新转向灶膛。

徐致在桌案上切菜,当先和何霜打招呼:“何姑娘回来了。”

“嗯,”何霜应了声,“你没回家?”

徐致摇头,“赶上蒋大夫和徐元大夫接待病人,我也刚好没事,就帮个手。”天色渐晚的厨房,徐致脸上神情明明暗暗,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往外看了一眼之后,却没有再说了。

何霜点点头走去灶前,眼见徐元礼始终盯着灶膛里的火,一眼都不看她,像是在闹什么脾气。何霜不解,走向他的脚步因之顿住,又转回徐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徐致微笑着摇头,“元青已经包揽了。”

“元青在哪?”

“不在水井吗?”徐致探头向外,“不在水井的话,便是去了河边,我吩咐他去洗菜了。”

这会儿,徐元青看着应该比他哥讨人喜欢,何霜心道。正打算带着东南一起去河边,哪知才刚转身迈步,听见身后徐元礼说:“镇长可有为难你?”

说不上是被哪种情绪左右,在听到他的声音时,何霜情不自禁想笑,这种克制不住的、少女时期才有的娇嗔反应对她而言实在太荒谬。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这种状态,于是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东南,一边下蹲一边说:“没有。”

“既没有为难你,为何留你一下午?”

东南一直傻呵呵地仰头看着何霜,何霜借机光明正大地露出笑意,等这道笑意大致看上去与徐元礼没有任何关系时,她才转头看向他,对上他颇为严肃的表情,道:“他想和我谈些合作。”

“镇长想与你谈合作?”刚切好菜往大灶走去的徐致惊道。

“是,他想要暗门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