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腰捡起裙边的篮,抬起胳膊伸进去。

商月楹定睛一瞧,那篮里却是一堆烂泥。

“欸,真?是老天开眼,这?温娘子的妹子便是被李鸪哄骗了去罢?”身旁有人咂摸道?:“我先?前听人讲过几句,讲是这温娘子的妹子信了李鸪的话,却迟迟未能等他接回家,而后萎靡不振,自知被骗,一病不起了......”

“是哩,就是这?温娘子的妹子,”另一人搭腔道?:“我与我家娘子住得近,早听娘子讲,这?厮仗着家中权势,用一嘴花言巧语不知哄骗了多少女?娘,偏又拿捏了那些?女?娘的羞耻之心,晓得她们不敢往大了嚷,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他往西境流放,还?能回来?么?”有人颇有些?好?奇。

另一把陌生嗓音忙笑几声,“小哥瞧着年轻,只有十三四岁罢?我虽未念过几年书?,却也晓得,庆元官律森严,一旦定罪,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便是那西境日日下刀子,这?厮也再回不来?了!”

商月楹侧首与玉屏睇眼,无声握紧对方的一双手。

稍刻,槛车行至温娘子身前,温娘子吭吭大笑,掐了一团烂泥往李鸪鬓边砸,面上生出更多的愤恨,“你活该!你害得我家妹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恨不能饮你的血,撕你的肉!你五毒俱全,刁滑奸诈,换了家里的烂菜叶子丢过去我都觉着是浪费!你就合该像这?些?烂泥,一辈子只能留在西境生蛆发臭!”

大约她身旁那些女子是她匆忙唤来?的,大约同为女?子,心内最柔软的一方天地此刻被铺满。

槛车走得愈快,往李鸪身上砸的烂泥益发多。

那些?女?子虽怯怯,却沉默献出薄薄一份力。

官员不耐啧声,暗暗与旁的同僚睇眼,旋即槛车走得更快。

却说有一单薄身影当先?拦下槛车,一把嗓稍稍有些?嘶哑,“大人!可否稍停片刻!”

官员居高临下睨她,原是想低斥她让道?,偶然?间?窥清她颈间?的伤痕,却罕见哑了喉,沉默几晌,拉辔停马,“朱娘子。”

正是九娘孤身立在槛车前。

商月楹忙拉了玉屏往那头去,凑近了,才听清九娘言语里的恨。

但见九娘仰面瞧着官员,一字一顿咬道?:“我有几句话与李鸪讲。”

官员间?互相睇眼,不知是觉着九娘是闹去公堂才扳倒李鸪,还?是窥清她的伤痕勾出恻隐之心,只淡淡点着下颌,“尽快。”

九娘深吸一口气,颤着十指抓紧裙边,一步一步靠近李鸪,“那夜,你讲要我从了你,讲哪怕皇天后土,亦没人能耐你何,你出身权贵,我出身低贱,我该为自己生了一张入你眼的相貌高兴。”

她愈靠愈近,一张脸险些?挤进槛车缝隙,“如今呢?我在外,一身自由,你在内,孤囚一生。”

稍刻,她满不在乎扬起下颌,将颈间?勒痕亮在李鸪身前,“可记住这?道?印子,便是它,鞭醒了我,要亲自送你往万劫不复之地去!”

旋即九娘三两步淌回人群,抽出案上的杀猪刀,利落砍断两指宽的猪骨,凭空扔进槛车,尖利喊道?:“想要老娘的身子,下辈子再去肖想罢!这?块骨头赏给你,老娘会?日夜向阴司祷告,叫阴差看清这?块骨头,叫你哪怕下了阴司!踏入轮回!也只能进畜生道?,下辈子做人人喊打的畜牲!”

言语甫落,九娘大口喘着气,滚烫的泪溢满两个眼,死死盯着槛车里的李鸪。

大约她的言语像根暗刺,扎疼了李鸪的高不可攀,沉默垂目望一眼胯.间?的猪骨,李鸪一霎剜她的血肉,蓦而晃动槛车,高声喊道?:“你敢如此奚落我,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贱人,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却说这?样的威胁已再无人在意,官员低目窥一眼九娘,摆一摆手,摆走了李鸪的垂死挣扎。

直至槛车只余一道?模糊影,两侧人群方稀稀散散转背离去,九娘撑着两条胳膊在摊前喘气,头顶遮住一片阳,一抬眼,见温娘子带了那些?女?子凑近,“九娘,今日猪肉还?是那个价么?”

九娘滚一圈咽喉,哑声道?:“还?是那个价。”

温娘子扯了唇畔的笑,递去银钱,“秋高气爽,今晚烧几个肉丸与我妹子,欸,可记着替我挑不肥不瘦的肉啊!”

旁的女?子点点下颌,低目往怀里摸银钱,嘀咕道?:“我觉着煎几块肉饼吃也不错,这?天凉快了,嘴也愈发馋了。”

九娘鼻腔一酸,扫量重重笑颜,不知几晌,将泪擦去鬓旁,痴痴一笑,“好?!娘子躲开些?,别叫肉渣溅去裙子里!”

这?厢商月楹瞧着九娘复展笑颜,心内稍松,拉着玉屏静候片刻,待摊前只剩九娘一人,方拐步前去。

“九娘。”商月楹轻声唤她。

九娘扇几下洇湿的眼,唇弯得更高,“贵人?”

闻声她唤自个贵人,商月楹忙摆手,“你若不介意,叫我一声夫人就行,什么贵人不贵人的。”

九娘笑笑,“好?,夫人。”

商月楹在裙下动一动绣鞋,窥她面上笑意更甚,不免问道?:“......你方才在天光下那样奚落李鸪,怕不怕他李家来?寻你的麻烦?”

言语稍顿,她又道?:“若你有难处,便与我讲。”

“月楹妹妹,她不会?有难处的,”却说有一人自身后来?,言讫叉着腰,歪着脑袋瞧她,“那日看得不真?切,你倒长高了些?。”

商月楹匆匆转首,立时扯了唇笑,把下颌微扬,“许临绍,我长没长高,与你何干?”

九娘欣欣笑了几声,解释道?:“是这?位大人与我讲,心内若是有恨就要宣泄出来?,索性那李鸪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了,不如趁他走前羞辱一番。”

“大人亦思量到?李家人兴许会?对我下手,便叫我今日当街将此事闹一闹,传进陛下耳朵里,好?叫李家晓得,我若有朝一日出了事,衙门办案,陛下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李家头上。”

言罢,她伏腰朝二人行礼,“先?前讲不想死都是假话,但二位肯递出援手,我倒想明?白?了,旁的都不重要了,只有过好?自个才最重要,九娘在此,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商月楹笑吟吟将她搀起,“那葛婶如今还?好?罢?”

九娘笑道?:“葛婶于我有更大的恩,我已认她做阿姐,往后便是一家人了。”

话音甫落,又听许临绍卷舌弹个响,“我出了皇城司先?去了你家,你家门房讲你出门了,晓得你会?看热闹,我可是一路寻过来?的。”

顿了顿,他稍稍偏目,窥一眼未吭声的玉屏,扯开唇畔的笑,“玉屏妹妹?”

玉屏抬起一边眉,没忍住退却半步,把他身躯一扫量,半晌,抿唇道?:“......你长得这?样高,走在路上,我当真?不晓得是你。”

许临绍大约为了赴约,未着皇城司官服,只套一件玄青鹤纹圆领袍,肩宽腰窄,粗粗一扫量,是个俊俏模样。

大约在西境待得太久,脸皮稍稍有些?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