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桐下意识收回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了些:“走吧”。

春寒料峭,街边许多小店已经打烊,两人沉默走了一段路,经过路口时一阵妖风刮过来,高桐立时打了个哆嗦,柏修文将两人牵着的手放在他大衣口袋里,温声道:“很快就到了。”

高桐安静地点头。

过会儿他们总算走到热闹的街里。人气儿足了,周围倒没那么冷,柏修文站定,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过了半分钟店门口冲出个经理模样的人,殷切地说大老板在别的店,过会儿就来云云。柏修文点点头,又转而轻声对高桐说:“桐桐,我们先进去,不要冻到。”

大排档里人声嘈杂,但环境挺好,新中式装修,火红配色很提食欲,颇有点蜀地泼辣的感觉。那经理带着他们往里边走了走,到一个靠窗的台位上,“总店没包间,就给柏先生挑了个稍微安静点的地方。菜单扫二维码就行,想喝什么给你们拿。喝啤的还是白的?”

柏修文轻笑:“椰汁和茶水就好。”

高桐口味偏甜,吃什么都喜欢加点糖,也喜欢喝燕麦牛奶、椰汁这类饮品。在监控高桐那段时间里,柏修文曾发现他点的麻辣烫外卖,通通都要加上麻酱和白糖。

柏修文把扫好的菜单递给高桐看,问他想吃点什么。高桐双手接过手机,生怕麻烦似地很快扫了一眼,最后只要了一份豉油皇炒面。

柏修文眉头微皱,高桐自早饭后都没有吃东西。他食量愈来愈少了。

上了酒水,柏修文开始点菜,都是些高桐喜欢吃的家常麻辣小龙虾、爆炒蛏子、清蒸扇贝、锡纸金针菇、凉拌海藻、烤羊肉串、烤生筋、珍珠汤,外加上豉油皇炒面。海鲜爆炒、烤肉烧串、主食配主食……直到经理踌躇着提醒了一下,“柏先生,我家分量还挺大的,您这边点的应该够两人吃了……”

柏修文这才点点头,“那就先这些。”

事实上柏修文几乎不吃这类街头小吃和菜品,他来大排档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那都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而高桐目前状态也确实不能吃太多生猛的海鲜食物,清淡的更适合身体恢复,所以这些菜不是足够,而是太多。只是他想如果高桐胃口不佳,那么每样能吃一点也好。他应该也会喜欢这里的氛围。

菜还要等会儿才能上来,柏修文回了封邮件,抬头便看到高桐抿着嘴吸饮料,目光呆呆地看着反光的桌面,吸管被他咬的扁平,不由笑了下,叫了声‘桐桐’。

高桐吓了一跳,立刻放开吸管,人坐直了。

“我给你带了礼物。”柏修文看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藏蓝色盒子,上面还精心打了蝴蝶结,“猜猜是什么?

高桐瞄了眼盒子,又望着对方,摇摇头。他声音很小,“我不知道,主人。”

对方将礼盒递了过来,高桐去接的时候手指和对方的指腹擦过,那一瞬间感觉微妙得仿佛电流相触,他甚至耸了下肩,高桐抬眼望了眼对方。

可主人面上表情淡淡的,和刚才无甚差别。柏修文示意他打开:“你应该会喜欢这个。”

他看高桐缓缓点头,然后去拆蝴蝶结丝带。在藏蓝映衬下,高桐的手指白得几近透明,就和旁边餐盘的颜色差不多。

他没什么力气,手的力道也总软绵绵的,柏修文这样看着高桐,会想起他勉力攥起床单或枕头的许多瞬间。

打开的刹那,高桐先是一怔,下一刻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这是……”

盒子里摆着一个塑封的卡带盒子,封皮的画质有点古早年代的粗糙感,上面印着一个快跑的小人和方块这是游戏史上超级马里奥兄弟的经典像素形象。

“喜欢吗?我前阵子看到拍卖,这是八十年代的主机版本,未开封过的,想你会喜欢,就买下了。”对方温声道。

高桐迟钝地盯着卡带,有一瞬间他回想起许多尘封的记忆。

庸常的大学时代,他第一次接触到各种主机和电脑游戏,那时他日夜沉迷游戏,仿佛是将少年时代未曾触碰过的全部补足,当然也很关注各类主机平台的新旧款游戏机。虽然他玩的都是盗版,但也知道超级玛丽系列的古早卡带很值钱,甚至是有价无市的情况。

大学……

他生命中这样平安无事的四年。平常到值得感激的舍友关系、低空飘过但没挂过科的成绩单、比读书还用功钻研的外卖满减、一觉醒来的午时天光。他的焦虑症、澡堂恐惧和噩梦好像也在那慈悲的天光下融化掉了。

游戏是爱好吗?高桐好像思考过这种问题,他有什么爱好呢?无意义的人生好像总需要一些事情来填满,这并非是充实感,而是存在本身需要的东西。人本质上就是一个由灵魂充气的躯壳,如果没有这些,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就会迅速瘪掉。

然后就是浑噩的毕业,误打误撞被学长介绍进一家小型公司做外包程序,工资开得不高,但胜在还算清闲,就这样过了一年……

“这边儿给您上菜喽!”

嘈杂声迫使他从恍惚中抽离,转眼一看,经理和服务员正推着两个满满当当的餐车过来,高桐还有些怔忪,就见一道道菜逐渐将桌子摆满,辣椒爆炒的辛香入鼻,烤串是刚从炭火拿下来的,刷的油还滋滋作响,恍然中他听见经理说:“豉油皇炒面放您这边了先生。”

高桐抬头说了句‘谢谢’,他与经理的眼睛对视一刹,却见对方好像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堆笑回了句‘应该的’。

“柏先生您这边菜齐了,我这边还让后厨做了两碟小菜给你们端上来。那我就先去忙活了,您这边有事叫我。”

“多谢。”柏修文没再多说。

等到经理离开,高桐手里还紧紧握着那装着卡带的礼盒。他抬眸望着主人,还未说话就被对方递过来的手帕堵住了话语。

“擦一擦。”

高桐不知何故,下意识用手背一擦,一怔,上面满是湿漉漉的水痕。怎么会这样?他刚才只觉得眼眶热,以为是被热菜熏到。

“别用手,用这个。”对方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声音冷淡而平直,高桐被这样没有情绪的声音吓得手心都出了汗。他甚至不敢再看对方。主人语气好凶。主人生气了吗?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流眼泪。可是泪水越来越多了。高桐低头用手帕捂住眼睛,视线模糊间看见有水滴顺着面颊一滴滴落下,砸在色泽诱人的炒面上。

他听见一声很轻的叹息。

对方起身再落座的声音听得很明显,下一刻手腕被人握住,温热干燥掌心落在肌肤上的感觉让他瞬间浑身僵硬随后攥紧丝帕的手指被一根根松开,能感觉质地绵柔的布料在脸颊上抚过,他听见主人语气似乎有些许无奈:“怎么总是哭呢……桐桐。”

柏修文逐渐发现他对这样的高桐没有办法。

他这种状态并不像是反抗,相反高桐每天都很乖,只是流泪的频率比以前来得高很多。柏修文把这理解为高桐的本性,或许还带点撒娇。他并不觉得困扰,只是公共场合时会有些无奈。

于是此刻,他稍微离高桐近了一些,侧身在他耳旁轻声道:“再哭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你……桐桐不是不喜欢被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能观察到高桐脊背直了直,甚至向另一侧挪了一点。

柏修文没再做其余的举动,放开了高桐的手,“吃点东西。”

然而整顿饭过去高桐都没怎么动筷。摆在他面前的炒面几乎没见少,其余的也只是挑挑拣拣?了块扇贝、夹了点海藻。他右手吃饭,左手一直攥着那装着礼物的小盒子,还是柏修文劝他‘不会丢的’,他才放开礼盒,但仍一直放在腿上,生怕被别人拿了去。

结账的时候老板才火急火燎赶过来,跟柏修文寒暄了会儿,看了眼菜说吃了这么少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要他重新来做云云。柏修文笑说已经吃了不少才过来的,味道很好。老板也算是圈子里的人,但对柏修文热情异常,注意到高桐时也问候了几句:“这是您朋友……”

高桐站在柏修文身后常常是隐形的。这么些年。他的年级第一在对方冷淡的微笑里隐了形;他的自尊在对方平静口吻的‘恶心’里隐了形;他的人格在对方高压的控制中隐了形而现在,他站在对方的阴影里,就如同寄生物隐形于的宿主的躯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