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停无奈道:“太太,我在外头做事,月钱不过一两二钱银子,车马行还是看我东家面上,许我赊的账。这也不用太太操心,我都说好了,等端午过了再给,若是不趁手,月底再去结也行。太太别怪我多管闲事,外头风言风语的,要是再见了咱们家姑娘在外边抛头露面,这采选一事,只怕……悬了。老太太可是许了我那事的,这要是出了岔子,我这辈子,也就只能做这个苦差到老,再没得指望。我都二十几了,没家没业的,您说,我能不着急吗!”

老太太缓过一口气,指着他道:“我怎么听说你到皇帝跟前走过几趟,你既有这样的本事,没有银子借也罢,你替你兄长疏通疏通。那事纯属污蔑,景儿一片精忠之心,况他才去几日,哪来的贪污受贿?这是欲加之罪,仔细查查就能真相大白,不过举手之劳,这你也做不到?”

韦鸿停跪下,请罪道:“请老太太恕罪,我确实被皇上叫去问过话,但……”

他压低了声,又道:“皇上要问的,都是楚王一家子的事。老太太,请恕我不能细说,那位……惹不得!说是在他们府里当西席,那只是喊得好听,挣个虚虚体面。那位有钱有势,怎会看得起我这样的野路子?不过是叫我进去伺候松葉老先生笔墨罢了。皇上假借看画之名,叫我去,图的……只是我寻常也见不着,如此问来问去,也只得那些。先前我不禀,是怕反给府里添了麻烦,还请老太太见谅。”

老太太见他滴水不漏,虽心里不信,却不敢再就那人说些什么。

楚王在每家都安插了耳目!

这话在京里传了二十几年,谁人不信?

老太太不耐道:“东府那丑事,你未必真不知?就算你不知,如今你也知道,我们韦氏一族,就是你们一家子给带累的。你祖母和母亲的嫁妆,如今在哪?先借来用用,等你兄弟几个光辉了,到那时,再加倍还你。”

韦鸿停站起来,扭头要外走。

老太太怒喝:“站住!”

韦鸿停止步,垂着头,背着身恨道:“我祖母的东西,我母亲的东西,老太太也不必问我,只怕早让她败光了。昨夜闹那么大,我虽没亲见,也知道她必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老太太,我只问一句:为何她还能稳稳当当地做她的大奶奶,而我,还要背着那些臭名声?”

老太太一噎,摆手不耐道:“出去,滚出去!”

韦鸿停抬脚就走,听着身后一串的咳喘,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上仍是那副刻板脸。

待出了荣逸堂,在甬道上走出去一截路,听得四下无人,他跳起一蹬,攀上高墙,猫儿一样趴着快行,几步爬到了西厢房顶,静静地趴着去听前边动静。

西厢房到跨院还有一截墙,正房门口每个灯笼下各守着一个丫头,还有大太太身边的婆子也在外边候着,屋里又时不时有丫鬟打帘出进。要过去有风险,他只能选择隔着一段来听,没法去探看。

屋里鼠姑正在喂茶,小声劝道:“老太太,佟太医仔细嘱咐过,切忌动怒。老太太,您且爱惜爱惜吧。”

木樨在走动,声由远及近:“老太太,这……只有三丸了,现下……是用还是不用?”

大太太训道:“老太太身子要紧,别的都能省,这个可不能。”

老太太急不可耐道:“快拿了来!”

屋里一时安静,有人划了火镰,接着是巴巴的咂嘴声。

韦鸿停心里有了数,但没急着走,整个人尽量贴着屋顶。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屋里老太太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舒坦!”

屋里终于有了人走动。

大太太小声道:“老太太,郡主手里……不如老太太问问她。”

“你呢?我让你回佟家支点银子,你拿了多少回来?”

噗通一声,大太太应是跪下了,惶恐地答道:“老太太,为做这落拓丹,已经欠着许多银子了。我兄长倒没说什么,只说会去想法子,我那嫂子,拉着脸说了许多酸话,我都没脸学给您听。姨妈,真不是我不尽心,实在是……”

老太太哼了一声,嗤笑道:“没钱?你当我老糊涂,不知道填进去多少银子吗?人参灵芝……它是用了哪一样?一千两才几丸,便是金子做的,也当不得这个价。佟宵不过是吃定我离不得它罢了,如今,大约是恨着那贱丫头的事,恨老三和他们打擂台,拿着架子要给我这个老的脸色看。佟淑静,你不要忘了,你先是这个家里的人,再是佟家女。你佟家没有宫里娘娘,没有我,如今还在走街串巷摇铃呢!”

大夫人没吭声。

老太太见她不上道,这两日攒下的火,一直没泄干净,一想到祸根,此时也顾不得发作起来的难受劲,用力将几上的匣子一扫,任它飞出去。

留在屋里的两个大丫鬟惊呼着去捡,老太太拍着炕几骂人:“都是些贱货,烂货。佟宵,你别忘了,多少人命在你手里!我能捧着你上去,也能捏死你,捶死你一家子!”

大夫人惊慌失措地求:“老太太,老太太,快别说了,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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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老太太只是骂几句,再不吐别的。被鼠姑拉来当救兵的大姑太太赶到,几句就把她劝住了。

大姑太太住的,正是韦鸿停脚下的西厢房,所以他耐心等着,等着老太太歇下了,大姑太太回屋。

范雅庭是个能耐的,这样的人,自然事事要过问。因此,母亲一进门,她立刻迎上来,小声问:“这又是闹哪出?母亲,老太太没管咱们要银子吧?”

大姑太太有些伤心,话音里带着哭腔,哀道:“这个家……怎么就落到这田地了呢?那年,景儿也像君儿一样,考了个好名次,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都等着他隔年榜上有名。可婚事一办完,他就丢了笔,说从此不念书了,如此消沉了七八年。好容易肯出门做官了,竟又是祸事一场。毅儿幼时那样好,粉团一样的精致模样,又乖巧听话,谁见了不爱?如今又混账成了……”

“娘,快别翻那些老黄历了。你只说,今儿夜里是怎么回事?咱们那点子家当,你得收牢了,就算不为我,也该为哥哥多想想。将来考学成亲做官,哪样不要银子?”

大姑太太不太赞同,叹道:“我的儿,做人不该这样的。倘若不是这家里护着咱们,此刻还不知在哪呢?你能锦衣玉食,你兄长能读书写字,都是老太太和你舅舅舅母的恩德。咱们不能做那样忘恩负义的事,至于你兄长,等府里好起来了,难道会不管他?”

范雅庭嗤笑道:“锦衣玉食?也就母亲心善不计较,寻常商户人家,吃的穿的,不比咱们好上许多?母亲也不必瞒我,我只问一句,老太太那宗吃钱的秘事,到底断不断得了?依我说,既然被人讹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咬牙绝了后患才是正经。”

大姑太太被她这番言辞骇到了,拍了她一下,惊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快歇了这些心思,再不许对别人说。”

范雅庭不情不愿应了句,又道:“母亲让我怎样我便怎样,我只求母亲心里多少惦记一下我们。我要是嫁得不好,哥哥的前程要是被耽误了,母亲心里能安?再是张家那对姐妹,母亲,那点子东西,犯不着一天天地记在心里。她们在这府里住了多少夜,吃了多少饭,要说欠,也是她们欠着咱们的。”

大姑太太管不住她,又叹又求:“我的儿,求你消停些。眼下我这头呀,痛得要炸似的,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你放心,老太太没向我张这个口,且再看看吧。”

范雅庭见她软了口,也不再纠缠,只道:“今儿是停哥接了我们回来,娘,我再不信那些破落依附的。我原以为他得楚王看中,只是这回,楚王回来又走,竟同他没得往来。就算我猜错了这一茬,他身上不差银子这点,我是绝没看走眼的。倘若那儿不成,娘,你就悄悄和老太太提一提。等我嫁了他,自然能拿捏住,到那时候,娘和兄长也不必愁了。”

大姑太太实在是怕了她,应付道:“到那时再说吧,只一条,不论你嫁的谁,安安心心跟人家好好过日子,万不能得陇望蜀,也别整日惦记这惦记那的。你兄长不是个孬的,他有手有脚,又肯下狠功夫念书,前程如何,全该他自己去挣。你嫁了人,也该他替你撑腰才是!”

范雅庭是个要强的,并不信旧时那一套,只道:“我嫁得好,我给兄长撑腰也是一样的。”

大姑太太心里乱,这些道理翻来覆去和女儿说了许多遍,可她就是油盐不进。她们夫妻两个都是软的,也不知为何两个孩子都是这样的倔。

既然说来无用,她只道:“你且去歇着吧,今儿也累了。早起我说要等着你,老太太不依。我的儿,我对不住你。”

范雅庭讽道:“母亲,那你知道我处境了?我姓了这个范,就成了犯人,连个野人都不如了。”

大姑太太忙哄道:“桑姑娘生得好,性子好,才情又好。你三舅母在她身上投了好大一注,此刻看中些也是有的。等往后,家里还指着她提携,老太太她们也只能哄着供着。要不是坏事都挤一窝,也不至于这样疏忽了你们。我保证就这一回,你也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