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舟洗完手,站在天井喊杨正南帮忙醒酒,等杨正南进了厨房,他一顿臭骂:“你任何时候带女人来,我都欢迎,当着陶表妹的面,我有意见。你明知道她会伤心,也不铺垫一下?”
杨正南侧过头:“你看,我有白头发了。”
这人以前跟陶家欢说打算单身下去,这才几个月,就带女朋友气陶家欢,骗子。秦舟气得很,大力一薅:“又没秃,看起来也不像会秃。”
杨家祖上都有浓密头发,但衰老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面相会变得难看,是身体逐步会出故障。杨正南的同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大小毛病了,他暂时还没有,是身体底子好,但早晚会步入他们的后尘。他叹口气:“让她伤心,好过让她养我的老吧?”
秦舟能体会杨正南的苦心:“要我说,养老主要是你儿子的事,他归你前妻,也不能完全不管你吧。”
杨正南开着红酒:“他过得好就行了。”
倪芳和众人都在二楼露台,秦舟指指天花板:“你把芳姐带来亮相,能成吧?”
杨正南笑了笑,秦舟只当他默认,郁闷道:“其实我瞧芳姐很顺眼,但我得提前说清楚,你俩的喜酒我不去喝了。我跟你是朋友,陶表妹是我小姨子,我得回避。手心手背,你理解吧?”
酒瓶里还剩一浅底儿红酒,杨正南端起来,跟秦舟手里的酒瓶碰了碰,很是高兴:“我在你这里地位很高嘛。”
秦舟没否认:“别骄傲,也别指望我喊你叔。除非你正式收徒,否则我就喊老杨喊到底。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有规定,去喊大家吃饭吧,准备开席了。”
杨正南出去了,秦舟戴着烘焙手套,给烤鸡最后刷一层蜂蜜,推进烤箱。然后把新鲜草头再洗一遍,下锅清炒。
每次搞家宴,秦舟都不让连翘插手,她招待招待客人就好。秦舟不知道她能跟倪芳说什么,忍不住叹气。杨正南能想到养老问题,是把陶家欢作为长久伴侣考虑过了,今天带个以前提都没提过的女人露面,说明作出了选择。
不过,客观来看,倪芳很好,说话轻言细语,笑起来很温柔,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性子也亲切。别人喊小秦舟,秦舟可不忍,倪芳喊一喊,他能接受。
星座塔罗向来是社交话题,倪芳身边围满了人。开席前,宋琳和肖姗借口公司有事,跟秦舟道歉,撤了。
以陶家欢的心境,她在小孩子面前装不出若无其事。宋琳猜测她落了单,拨出电话:“我们摸清那女人的情况了,你在哪儿?”
东园春景亭,陶家欢对着江水放声大哭。她被杨正南拒绝再多次,只要他单身,她心里就还有微弱的希望,可他身边有女人了。他没说是女朋友,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有多般配,她彻底完了。
等陶家欢哭够了,两个好友才走近。宋琳观察了倪芳,她皮肤不大好,发干发红,眼角皱纹多,但眼波流转,年轻时应该很妩媚,到现在也有风韵,最关键是她和杨正南年纪相当,还有默契,太像两口子了。
杨正南找个小 22 岁的女人是荒唐,找倪芳是妥帖姻缘,陶家欢真真正正失恋了。宋琳和肖姗都想安慰她,但说什么好像都没用。
两个朋友饿着肚子陪自己,陶家欢站起身来:“我请你们吃饭去。”
连翘端菜上桌,收到肖姗信息:“我们在找地方吃饭,欢欢好些了。”
一桌佳肴照例被盛赞,但寿星本人有点压抑。首先是担心陶家欢,但又不好怪杨正南,其次是得忍着不要对倪芳太热情,她可是横刀夺爱者。
秦家父母是很周到的生意人,场面话一套套,秦舟自小观摩父亲,也很能说,碰巧倪芳也是。秦舟随便一句话,她都接得上,两人的喜好和关注点有大量重合。
不方便和倪芳走得近,秦舟很遗憾,但人得有取舍。话说回来,杨正南找倪芳当女朋友,眼光挺好的,她知情识趣,又有分寸,最烦的是这俩很有夫妻相,十有八九能成。连翘吃着葱油茭白,秦舟脑袋歪向她,碰了碰,他有一肚子话想跟她说。
吃完饭聊会天,众人告辞,杨正南和倪芳带出垃圾扔掉。小巷人家种了粉白蔷薇,香气甜柔,两人踏下台阶,用河水洗洗手。
杨正南惦记着陶家欢,心神不宁。倪芳扭头看大宅院,下午过来的路上,杨正南说秦舟是养子,见着面了,她被触动了。儿子不知流落何方,他的养父母能把儿子养得像秦舟这么好吗?她很喜欢秦舟,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连翘家在平江路的支巷深处,杨正南和倪芳穿行在花香里,走到平江路上。这条历史老街入夜也是游客如织,评弹声和昆曲声不绝于耳。
一家慢摇吧响起《I'm in Love With a German Film Star》,这首倪芳很喜欢,逼迫杨正南学会了它。她隔窗看到驻场歌手抱着吉他唱歌,说:“坐坐吧。”
慢摇吧里没位置了,两人在门外的河边坐下。年轻时,倪芳说杨正南音色好,教他发声,一句句地教,他学了挺多英文歌。
陶家欢那次说她公司有个朋克大爷,杨正南想得一笑,但他音域不够广,倪芳说他更适合唱爵士蓝调。陶家欢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恨他?
去年底,秦舟想跟连翘表白,杨正南和他喝酒谈天,点他几句,秦舟问:“你不接受陶表妹,是年龄差距大,怕违背公序良俗吗?”
当时杨正南反问:“不能怕吗?她找我,谁不替她可惜?”
秦舟嗤笑,连翘只比他大六七岁,就被他这边所有的亲朋质疑。他是通过这一点,才意识到“老”有多残忍。老就没资格被爱,也不能再爱吗?当事人两情相悦,且有承担后果的能力,旁人就无权置喙,假如杨正南想和陶家欢在一起,他绝不反对。
其实不是怕别人反对,杨正南默然听歌。倪芳想起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她爱火熊熊燃烧,一座凋敝的老房子挣扎着倾倒缸中水,扑灭燃起的火星,拉人做戏,是当灭火器用。
可是这样抵抗,杨正南也已经烧起来了,刚才吃晚饭,他魂不守舍。一般人看不出来,倪芳了解他。
歌手一遍遍唱着“I'm in love”,倪芳心中感伤。杨正南这人外表坚毅,心肠很软,很听她的,两个人在一起那几年过得很幸福,但儿子丢了,葬送了两个人的幸福时光。她对他有愧,比谁都希望他重新获得幸福。
游客来来往往,大千世界热闹纷呈,河边坐着一个困苦的人。倪芳打破沉默:“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喜欢的,为什么要对她狠,不抓住她?最多她家里反对,但你俩互相喜欢,克服不了吗?”
狠是想管住自己的心,但是一看到那双泪眼就心疼了。杨正南沉默一晌:“我不知道我还承不承受得了再一次失去。我怕了。”
杨正南言简意赅,倪芳已然听懂了。对于他,陶家欢过于年轻了,她可能只想谈个恋爱,但这男人想的是往后余生。他怕没能力好好爱她,怕她走,灭火,是想避免空余一地灰烬。
夜凉如水,河岸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杨正南按开手机看了几次,没收到陶家欢只言片语。她又被他伤到心了,他心疼。他何尝不想遂了彼此的愿,可他到底是自私多一些。
都说人海之中,两心交会最难得,可谁知道这交会是不是短暂的光亮。以前怕她认真,现在怕她不认真,他想他是疯魔了。
陶家欢聪明优秀,读的是好大学,在大公司上班,做着大项目。她才 24 岁,有着大好年华,大好前程,偏偏来爱他。
他有什么呢,年近半百,一身沧桑。连高中都没读完,毕生的英语词汇量可能就是年轻时学的那些歌,学会了,一辈子就没忘记。
陶家欢的爱是俯就,但那样神采飞扬的姑娘,如何能一直躬身,她会累,会抽身,会扬鞭远去。
怕跟不上她的步伐,怕自己留不住她,怕她走后难以忍受,怕这怕那,宁可忍着不去开始,也就不怕失去。孤独惯了,很适应,但长久的惯性一旦被打破,复原太难。
人年轻时不想那么多,多经历一点世事,思虑就重了。倪芳完全明白杨正南在想什么,她上一任比她小 8 岁,她也曾左思右量,来回挣扎。
闹分手时,男人说:“你其实没有再开始幸福的能力,为什么要接受我?”
倪芳说:“你答应我不要孩子,为什么要骗我?”
男人对倪芳有感情,她的经济条件也好过他很多,他为她来到异乡,想要个安稳后半生,但这后半生里得有个孩子。他以为既然倪芳接受他,他早晚能软化她。
儿子丢失,改变了彼此的人生走向,这一生所有的壮志和理想,对未来的规划,从那天起都坍塌了。
倪芳尝试过走向新生,失败了,她的余生依然只有找到儿子这一个心愿。今年再调调身体,练练体能,明年上半年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