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正南夸小玉的作文写得好,小玉说:“我喜欢陶姐姐,可我那天说错话了。”
圣诞节那天,陶家欢带来两只大礼包,是客户送的元旦礼,成成和小玉一人一份。小玉拿回家,被爸爸拿去相熟的小店便宜卖掉了。
中秋节那会儿,陶家欢送的蟹券,也被小玉父母卖了。小玉懊恼:“我跟陶姐姐说别再送东西了,送了就被我爸爸拿去卖钱,陶姐姐听了很难过。这几天我越想越后悔,杨伯伯,你能教我怎么道歉吗?”
陶家欢一直在善待这两个不被爱惜的小生命,杨正南翻出她的头像。两人上次交谈是陶家欢请求他带成成去心理机构,他回了一个好字。
停职后,陶家欢说:“我还能给你发信息吧,你爱回不回。”但她只发过那一次信息。
陶家欢可能平静了,别去拨乱她心绪了。杨正南打出几个字,删了,没发出去。想起陶家欢哇啦哇啦说做尽调数螃蟹的快乐模样,他点开她的头像,是金融人士常用的那种商务照片,笑容大方自信,形象专业可靠,他看了看,把手机放回口袋,对小玉说:“别担心小陶姐姐,她很善于调节心情。”
今天上午,杨正南被财务大姐拎去整改专项经费清单,又被骂这里不对那里不对。财经新闻每个字都是汉字,他也看得一知半解,但陶家欢能做帮企业上市的大项目,他想,她工作时大概就是照片中的样子吧,她挺能干的。
第60章
跨年夜去寒山寺听钟声,是本地人和游客参与度很高的大型节事,秦舟和连翘担心拥堵,下午 4 点多就出门,在寺院边上找间餐厅吃晚饭。
众亲朋分头出发,秦舟问杨正南要不要一起吃饭,杨正南回复说今天陪母亲,不凑热闹。
寒山寺内寒拾殿前,人群等候大和尚新年祈福致辞,秦舟从背后抱着连翘谈天。
大学四年级来苏州旅行,秦舟第一次听到寒山寺的钟声,就有一种熟悉感,像在梦中听过,或者说,这钟声像唤醒过他的噩梦。
行走在茫茫荒野里,惊惧交加,忽有模糊钟声从遥远天际响起。这个梦,秦舟做过几次,本来不在意,在各个名胜古迹游玩时,他听过晨钟暮鼓,也没在意,但寒山寺的钟声一响,他就恍惚得不知身在何处,怀疑前世来过此地。
连翘笑着说:“今生来了也不迟。”
寒风中,秦舟亲她的脸颊:“来找你。”
连翘想象中的阴曹地府就是秦舟描述的景象,天地混沌似笼着浓雾。她的噩梦则是另一副光景,时常是辽阔草原,荒草及腰,她独自一人,难辨方向,暗处猛兽四伏,她查过资料,按心理学说法,是对未知的恐惧。秦舟的噩梦可能也差不多。
梦境像玄学,秦舟做的噩梦还包括牙齿掉光,连翘则是双眼失明,两人讨论了一阵,静待辞旧迎新钟声响起。
钟声敲响第一下,两人静默虔诚,但都没问对方许的是什么愿。在千年钟声里,除了天长地久,热恋中的人不会有太多愿望,用不着问。
邻居家的电视里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共会有一百零八声。古代文献记载,一百零八有吉祥和驱除烦恼之意,杨正南戴上耳机。他从儿时就随同父母去寺内听新年钟声,后来他带着妻儿去。
19 年前这天黄昏,儿子丢了。从此每个跨年夜,对杨正南和家人都是一道关口,母亲连电视都不开,前妻倪芳也说害怕这满城的热闹。
寻找儿子那 13 年,杨正南不大有时间概念,回到苏州后,每逢跨年夜他都在值班,不当班也去。今年停职,本来也要去,在训练室待着都行,但秦舟送了他一台 Switch。
秦舟办了定情宴后,专程去派出所送礼物,还说不是居民对警察,是跟朋友老杨分享喜悦。
天弓电子失窃那阵,秦舟说过杨正南和子子孙孙的电子产品他都包了,杨正南不收。这次他追到杭州坦陈心迹,杨正南点拨他有大功,再不收就叫见外,没这么当朋友的。
秦舟还捐了一批老人儿童防走失定位器,让朋友老杨拿去社区发放。朋友老杨接受了:“你恋爱谈得挺顺利。”
秦舟说连翘和陶家欢长得不像,但都是爽快人,根本不在乎年龄,喜欢了就很干脆。邻居笑说连翘居然敢找小这么多的,连翘说:“我喜欢他,我管他多大。”
秦舟很贴心,弄了大量格斗类游戏。杨正南接上电视,儿子在身边,就能一起玩了。这普天同庆的时刻,儿子在何方?从前总恨不得马上就找到儿子,而今只求儿子平安健康地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
儿子是 8 月生日,被抢走时 3 岁零 4 个多月,是基本没记事的年龄,不可能循着记忆找回来。如果找不到儿子,今生今世,很难再见一面了。哪怕在人群里擦肩而过,也可能是相逢不识。
儿子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是个漂亮孩子,有人说像倪芳多些,也有人说笑起来像杨正南,他长开了会是什么模样?
年年今日都难熬。那年是暖冬,跨年当天太阳很烈,风还大,有点像北方的冬天。父母想在家看晚会,杨正南和倪芳带着儿子去寒山寺。
倪芳有日光性皮炎,大太阳时会戴帽子和墨镜,儿子想骑心爱的滑板车出门,倪芳怕他被晒到,跟儿子商量坐推车,它有遮阳挡,坐着很稳当。
寒山寺附近,对面街上有个老者突发心梗倒地,杨正南冲去急救。倪芳推着高景观推车里的儿子缓慢前行,大风吹飞了她的帽子,她踩着推车底部去捡,帽子被吹走,她松开推车把手,往回跑了两步,捡起帽子。
有个老太太发出嚯嚯声,倪芳拿着帽子转头望,一个矮小的男人从推车里抱出她儿子,拔腿就跑。儿子哭叫,倪芳喊着儿子的小名,慌乱去追,但周围人多,那男人转瞬就跳上一辆套牌车。
环境嘈杂混乱,群众不明就里,但凡有个人反应过来,可能就救下儿子了。杨正南闭上双眼。时隔多年,他依然痛恨自己不在,否则那男人没有可乘之机,就算儿子被抱走,他也能追回来。
杨正南向警队求援,全城追捕,落了空。短短几分钟,夫妻俩和儿子失散。明明能听见儿子的哭喊声,但就是看不见他,至今没能再看上一眼。
倪芳走开了几步,只是疏忽,命运却给了她过于严厉的惩罚。那时杨正南也年轻,既自责当时不该不在妻儿身边,也怨恨倪芳粗心大意,两人争吵,和好,和好,再争吵,把爱意消磨殆尽。
杨正南的父母痛骂倪芳弄丢孩子,恶语相加,倪芳和杨正南离婚后,两家父母断绝往来。杨正南寻子 13 年间,刚开始倪芳和他互相交换一切关于儿子的信息,后来联系人变成前岳父。
父亲猝死,杨正南奔丧归来,才得知倪芳患过重度抑郁症,一心求死,几次送去被抢救,还出现躯体化症状,一度行走困难。前岳父不想给他添乱,一句也没说过。
精神病院专业医护人员多,还有极端手段防自杀,倪芳治疗了几年,打消死念后,被父母接回家。母亲不放心,辞职专心照顾独女,定期陪她去看心理医生。
倪芳渐渐好起来,也渐渐停了药,体态也恢复正常。在心理诊所,她发现讳疾忌医者众多,有人虽然肯带子女来咨询,但不接受治疗,问问就走了,他们害怕被人觉得孩子是精神病,传出去名声不好,将来不利于找工作和婚配。
心理医生的助理跟倪芳抱怨,很多人的心病都跟求不得有关,他们来心理诊所遮遮掩掩,但去求财求姻缘都很坦然,如果把心理诊所的牌子换成命理馆,生意绝对大好。
某种意义上,心理医生和命理师都在为别人提供心理抚慰服务。倪芳跟心理医生的助理一拍即合,开了一家命理馆。
父母为倪芳治病花费不菲,但没动过她的积蓄,倪芳把钱都投进命理馆。杨正南找孩子很花钱,经常就地打点零工,混迹市井和乡镇打听线索,倪芳觉得自己得当好大后方,多赚点钱。
杨正南办完父亲丧事,还想再出去找儿子,但母亲拿出病历本。她身体大不如前,先后患上神经性耳鸣和糖尿病。
人上了年纪,百病缠身,不致命,但杨正南走不了了。他见不到儿子,不能让母亲也见不到儿子。
杨正南到派出所上班后,约倪芳见面。年轻时彼此怨怼,以离婚收场,在人世浮沉了十几年后,两人之间有了体谅,终于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为人父母,当年都有失职的地方,但承受的后果太过惨痛。
儿子被抢走后,公安部门立刻成立了专案组,开展大量侦查调查工作。多年来,办案人员更换过几次,始终坚持走访排查。杨正南对倪芳道歉,母亲老了,他找儿子得告一段落,但他不会放弃,同行也没放弃过。
倪芳做不到被动等待。杨正南得尽孝,该换她去寻子了,她父母身体都很硬朗。杨正南不赞成她出去,因为男人和女人面对的并不是同一个世界。
男人能风餐露宿,随便走进一户人家讨杯水喝,但对倪芳可能是危险。倪芳却说儿子丢了,她就生活在地狱里了,再危险的事她都不怕,就算死在路上,她也为儿子和前夫尽了一份心。
命理馆讲的是口口相传,倪芳和合伙人挣到钱后扩大经营,招了若干心理医生,生意很好。临行前,她把积蓄交给杨正南全权处置,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以后帮她父母请几个好点的护工。她愧对他,但信任他。
倪芳辞行后,杨正南对她的积蓄做了规划,房产、商铺和定期存款分散投资。夫妻一场,虽然无法再回头,但想为对方托托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