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 / 1)

寡母年事已高,患有冠心病和风湿病,腰也不好,还得照看哑巴儿子,太负累。妇女去年就萌生给弟弟寻亲的念头,拍过短视频发到网站,几分钟就沉底了,她今年又发了几次,被倪芳搜到。

视频中的年轻人不配合妇女,眼神闪躲,不怎么看镜头,坐在椅子上动个不停,妇女和他交流很困难。

倪芳截到年轻人的正面,还让妇女现拍了几张,通过在线软件测试人脸相似度,跟杨正南年轻时的照片比对,最高达到 93%。

全球人脸识别算法的最高水平目前能做到千万分之一误报率,93%的准确率其实不算高,但已经是最接近的一次,况且进行比对的不是高清照片,条件上存在不足。

最关键是妇女说弟弟可能是苏州人,她看电视,弟弟没反应,但屏幕出现苏州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他会盯着看,口味也偏甜。

有次母亲网了一兜河蟹回来,妇女跟着视频学做面拖蟹,弟弟很爱吃,添了两碗饭。

厨师说面拖蟹是江南菜,苏州和上海人民都吃。妇女说:“别看弟弟长得人高马大的,什么事都不会干,以后我妈不在了,他怎么办呢?求求大家帮我转发,让他父母看到他。”

妇女把自己的手机号和详细地址都发给了倪芳,倪芳哭着说:“你快跟当地民警取得联系,我一秒钟都等不了。”

时间已近晚上 7 点,杨正南紧急联系阜宁县有关部门,倪芳又打来电话,语无伦次:“他姐姐说他后背有伤,拍给我看了。特征也对得上,一定是我们毛豆,我妈说笑起来像我,我现在就去阜宁。”

一张相似度达到 93%的脸,年龄 20 来岁,高个子,后背有旧伤,疑似苏州人。快 20 年来,这是最可能的一个。

杨正南也做不到被动等待,匆匆吃掉两块葱油饼,他拿上车钥匙出发,绕到倪芳家把她捎上。苏州距离阜宁县才 300 多公里,两人寻子时都去过,儿子真的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吗?

第79章

车程 4 小时,倪芳执意和杨正南换着开,如果那孩子是自家儿子,后续还有很多事得让杨正南去跑,他得养足精神。

宁靖盐高速服务区,倪芳换到驾驶位。她刚才赎了一部分理财金,那家人把儿子养大不容易,她得给他们一笔钱。

以往的经验摆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杨正南心里这么想,却忍不住查资料,想知道后天致哑能否康复。

那孩子真是儿子的话,是不是从买家家里逃走的?视频里,他用不锈钢盘子吃面,面坨得厉害,桌上的蔬菜起码剩了两顿,妇女一家是农村人,日子过得很清苦。

儿子从小主意大,吃饭喝汤只用他喜欢的碗。有一只画着梅花小鹿的饭碗,他特别喜欢,被他奶奶摔碎了,他不肯吃饭,嘟着嘴趴在桌上,黑眼珠滴溜溜地转。

儿子爱撒娇,但很好哄,妈妈给他讲个小故事,他就把河马碗当宝贝了。但是出门逛街,还是惦着要再买只小鹿碗。

那孩子是坐着的,妇女努力憋出普通话,很不好懂,说不清他腿脚伤残情况。得安个义肢吗?车窗外田野掠过,杨正南眨去泪意。

到达乡镇接近 11 点半,倪芳找个离村子最近的旅馆停车,刚停稳,来了一辆小面包车,车牌号也是苏 E。

司机停车问路,正是妇女所在的村庄。他头发花白,风尘仆仆,同样是来寻求一个答案。杨正南多看两眼,认出他了,在异乡参加认亲会时打过照面。

倪芳查过线路,村里的路很窄,开不进去。对方夫妇把小面包车停在旅馆门前,商量步行进村,杨正南说:“这个点儿,他们睡了吧。”

女人说:“我睡不着,就在他们门口坐一晚,天亮就能见到人了。”

倪芳缴了停车费,4 人结伴去村里。途中互换姓名,原来是寻亲群里共享信息的人,算得上是熟人。

山里不比都市,入目是极致的黑,杨正南用户外强光手电筒照明,照看着倪芳脚下。

村庄很安静,偶有犬吠声,只有相邻的两户人家还亮着灯。走拢了去,一家在打麻将,另一家不知在忙什么,似有电视声。

妇女拍过自家,是一栋老旧平房,但黑灯瞎火,4 人辨不清是哪家。倪芳试着发信息:“睡了吗?”

妇女回道:“电视还没看完。”

4 人敲开妇女家的门,她吃了一惊,本以为两拨人马明天才到。她母亲和弟弟都睡了,但几个人连夜赶来,她很怜悯,按开弟弟房间的灯。

房间很狭小,堆满家什,气味不好闻,蚊帐里仰面睡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4 人走近看,杨正南心头咯噔,妇女拍摄短视频和照片用的软件有柔化五官的功能,眼前人和视频中的形象不太像,黑些,糙些,也瘦小些。妇女说他人高马大,是以她自己为参照。

年轻人不如视频和照片里像杨正南,倪芳问:“我能看看他后背的伤吗?”

儿子丢失前不久,他爷爷不当心把他烫伤了,后背落了疤。不知那块疤痕变成什么样,妇女拍给倪芳看过,倪芳想亲眼看看。

年轻人睡得沉实,右腿伤痕累累,从小腿处歪向一边,杨正南不忍多看。妇女轻轻推了推他,他没醒,趴着继续睡。

妇女掀起年轻人身穿的 T 恤,他后背疤痕面积约为巴掌大小,但目测没有覆盖儿子受伤的部位,照片不好分辨,肉眼很直观。

妇女说弟弟腿上的伤是车祸造成,后背的伤捡回来就有,他可能有很惨烈的过往。那对夫妇听哭了,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孩子不像他们的骨肉。

儿子丢失时只有 3 岁多,成年后的长相不可知,但是见面来得更直接,杨正南基本可以判断这年轻人不是儿子。倪芳死死望着年轻人,视频里明明很像,妇女提供的几张照片看着也像,真人为什么就不那么像了?

杨正南在服务区给年轻人买了水果和点心,放在他床头,对倪芳说:“别吵着孩子睡觉,出去说吧。”

儿子小时候被人夸过聪明,尽挑父母优点长。他长大了会不会长得和爸爸妈妈不怎么像?倪芳不走,她还想再看看,这时,年轻人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忽然睁开眼睛。

年轻人睡眼惺忪,揉了几下,他看着面前的几个陌生人,神色木然。视频里他笑得憨傻,此刻没表情,看得更清楚些,眉眼是有些像杨正南,脸型也像,但他面中凹陷,正面不大看得出来,侧面很明显,倪芳清晰地知道,又落空了。她的儿子面容饱满,侧面轮廓很标准。

杨正南揽着倪芳的肩,扶她走到大门外。那对夫妇也出来了,女人捂住嘴,不哭出声音,男人轻拍她后背,问:“要做比对吗?”

女人不死心:“做吧。”

最接近的一次,仍然不是。倪芳脸色惨白,眼中汪出两颗豆大的眼泪。杨正南回屋,搬了两只椅子,一只给女人,一只给倪芳。

男人走开去抽烟,杨正南陪倪芳待着。许多年前,倪芳唱《白蛇传》,被许仙哄骗喝下雄黄酒,醒时便是这模样,满脸哀戚,泪珠盈盈欲滴。

在家练声时,倪芳入了戏,坐在地毯上悲泣,儿子去拿自己最喜欢的冰淇淋哄她:“妈妈不哭,no cry。”

那时儿子刚上幼儿园,是双语教育,两种语言总在他脑袋里打架。杨正南注视着那男人指间的一星光亮,心头苦涩。年轻人不是儿子,他失望,是儿子,他会为儿子不能再发声而伤心,但只要是儿子,怎样都好。

夜色弥漫,女人哭得不可自持,男人走回来轻言安慰,女人崩溃了:“17 年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新闻里说,有人找了 14 年才找到,但拐卖人只用判 5 年,这算什么,谁来弥补我们这一生?”

倪芳双手按住脸。她在小剧场演出居多,平时刻苦精进技艺,想登上更大更好的舞台,但儿子丢了,她精神崩塌,在专业上曾有的追求化为乌有。

一事无成人渐老。月光照住 4 个无望的人,这无望不是第一次,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倪芳哭得肩膀发抖,杨正南手掌按着她肩头,怆然落泪。

当年,倪芳经常博得满堂彩,她参加过系列惠民活动,受邀去大剧院演出,拿过分量不轻的奖项。她唱过的《长生殿》至今被文化馆的后辈观摩学习,后来她的人生,泪比长生殿上多出自袁枚诗《马嵬》。。

人间亦自有银河,有着最悲哀无力的生别离。杨正南伸手摸向背包,想给倪芳拿纸巾,手指摸到一个冰凉之物,是陶家欢给的防晒喷雾。玩真人 CS 那天,她带不上高铁,还剩大半瓶,扔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