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叔叔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粢饭团,自己吃着大饼夹油条,一面安慰她道:“不着急,你外婆马上就到!”

梁鹂并不喜悦,但她还是把粢饭团吃了,偷偷挠了几下小腿肚,被蚊子吸出两个硬实的疙瘩。

姆妈总把上海说的花好稻好,怎么还会生蚊子呢!

有个女人脚步犹疑地东张西顾,烫着发卷,葡萄紫衬衣,烟灰散腿裤,黑色矮跟皮鞋,肩上挎着黑皮包,梁鹂的心莫名得怦怦狂跳,果然她们视线相碰,她微怔,立刻奔过来:“阿鹂,囡囡啊!”

刘叔叔立刻拉她站起,还替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手在身上擦两把,才伸出来,一面微笑着打招呼:“你就是沈秀美的母亲、梁鹂的外婆吧?”

“是额、是额!”沈家妈和他握手,很热情地说:“侬是刘同志!麻烦侬这一路对阿鹂的关照。”眼睛看向梁鹂,笑嘻嘻地打量,再捏捏她发毛的小辫子。

梁鹂躲到刘叔叔的身后,对于这个外婆,她从未见过,满心都是害怕。

“不麻烦。”他道:“沈同志有困难走不开,我恰巧要来上海出差、举手之劳的事。”指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和一个行李箱:“这也是沈同志让我带给你的。”

再看看她和梁鹂,抬腕瞧下手表,说道:“挺重的,阿姨你肯定拿不动,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到家里去。”

“好呀好呀,真的麻烦你了。”沈家妈喜出望外,不停的感谢,刘叔叔人高马大,把麻袋轻松托起扛在肩头,一手提行李箱,一手还是行李箱。

沈家妈来牵梁鹂的小手,她挣了挣,没挣脱,看着红绿灯要过马路,也就算了。

他们坐车到外滩换乘电车,搭客不多,还没到上班早高峰,梁鹂坐在靠玻璃窗的位置,或许是光线反照的缘故,这时她眼里的天空是剥了壳煮熟的咸鸭蛋,青白色,红黄滴油渍的太阳追着车跑,她看见课本里出现过的一排洋建筑和钟楼,黄浦江的风呼呼灌进来,钻进人的衣裙里,像吹气球般鼓鼓囊囊胀起,用手啪的一拍,又瘪了回去。在汽笛一声连着一声沉重地轰鸣中,她们下车,又上了 42 路电车,此时人多了起来,幸好是起点站,皆占了座位。

一个老妇挎着烟黄绣莲花布包、慢悠悠的上车,没得位子,她张望片刻,忽然凑过来:“沈家妈,轧巧呀,又碰到侬。”

沈家妈一看是从前的旧街坊,也哟哟地笑了:“秦阿姨,是巧,上个月头才碰到,今朝又见面,侬要去哪里?”

“我要去龙华寺烧高香,再听听经,吃一碗素面。”

“起点站到终点站,站着吃不消......”沈家妈不由分说把梁鹂抱到腿上:“阿鹂乖,阿婆岁数大,让伊坐!”

秦阿姨道着谢谢坐下了,笑着问:“这是那孙女?几岁了?”

“不是,是外孙女!今年读四年级!”

“外孙女?秀美养的女儿?”

“无错,就是伊的女儿!”

秦阿姨觑眼瞧着梁鹂,又问:“秀美这趟也回来了?”

“伊没回来,还有个小阿弟要照顾,就托伊的同事把女儿带回来。”沈家妈叹道:“多亏了改革开放,以在政策宽松较怪,出去的知青可以子女回来一个,总算有个盼望!”坐前排一个阿叔一直竖耳在听,侧过脸来问:“那女儿是几几年、到哪里去哦?”

“老三届,67 届的,到以在也有 22 年了!她去的新疆农*师建设兵团。”

阿叔道:“我儿子也是老三届,66 届的,去了黑龙江。”

沈家妈客气地问:“他也结婚有小人了吧,按政策可以办回来。”

阿叔哑着嗓道:“回不来了!就葬在那边,没有结婚......他去世时我也没在身边......每趟想起来,就觉得遗憾......”

她们没有再说话,一车子人也突然沉默了,静悄悄的,开车的驾驶员拧响了收音机,流泄出深沉的女声: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 ........

刘叔叔把她们送到成都路家门前,梁鹂看到左边一家牛肉面馆,右边一家杂货铺子,当中夹着一条弄堂,弄堂口有个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一个男孩蹲在那里刷牙,满嘴的白泡沫,往堂里望,从窗户里伸出一根根长长的竹竿,密密麻麻简直遮天蔽日,晾的衣裙裤衩有些没拧干,啪啪往下滴水儿,藤椅、竹榻、小板凳,面盆,痰盂、还有一堆堆蜂窝煤黑漆漆靠墙垒着,有人在升炉子,青烟弥漫的到处都是,能听见咳嗽声、车铃声,吵架声,塑料拖鞋啪啪拍击水门汀声,人影如鬼魅,明明显出半身,眨把眼又不见了。

面馆门前有一锅牛肉汤在翻滚沸腾,浓香四溢,梁鹂吸吸鼻子,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来自百度百科: 知识青年,简称知青,特定历史时期的称谓,指从 1968 年代开始一直到 1978 年代末期自愿从城市去到农村和农垦兵团务农或建设保卫边疆的年轻人,这些人中大多数实际上只获得初中或高中教育

第 2 章

第贰章

沈家妈极力邀请刘叔叔到家里坐坐,好歹吃杯茶。

刘叔叔看看表,婉拒道:“招待所里有同志等候,已经晚了,不能再耽搁。”

沈家妈问招待所的方位,晓得在杨浦区江湾镇附近,乘公交过去堵堵车也得两个钟头,便不再强留,客气地让他有空来白相玩,并替他仔细指了换乘几路公交车最方便。

刘叔叔摸摸梁鹂的头,笑着告别:“叔叔走了,要听外婆的话啊。”拎起行李箱转身才要迈步,迈不动,低头看,梁鹂抱住他的大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掉,不晓隐忍多久了,终是憋不住,“哇”得大哭出来:“我要和叔叔回新疆,我要妈妈爸爸,还有弟弟!”

沈家妈连忙来拉她的手,笑道:“阿鹂以在现在是上海人了,回新疆做啥,这里有外婆、娘舅舅妈、还有小姨照顾你,要听话,让刘叔叔走。”

梁鹂不听,但得放叔叔离去,她就和新疆的父母弟弟彻底断了关系,她将在这摩登的城市、如迷魂阵的弄堂、和陌生的外婆在一起,这让她惊慌、紧张,恐惧,如生死离别。她死死抱住刘叔叔的腿,边哭边闹:“我不是上海人,我是新疆人,我要回去,叔叔带我回去。”

一个妇女端着碗面条很早就站在弄堂口,一边吃,一边朝她们注意地望着,刷牙的男孩已经站起身、嘴角还有泡沫,剃头匠、修车补胎的师傅靠墙摆设手艺家伙,脸上却在堆笑,大马路上还有弄堂里进出的人急赶上班,脚步未停却也好奇的瞥来两眼,叮铃铃自行车铃铛清脆一串,爷叔蹬着脚踏子,笑呵呵问:“沈家妈,哪能啦?”

“要侬你多管闲事。”沈家妈掰不开梁鹂的手指,七月天骄阳火烈,就见满脸汗水嗒滴,她又是丰腴的,紫衬衣胸前崩掉一颗扣子,也不晓崩哪去了,只得捏着襟缝发急:“小乌头丫头犟头犟脑,脾气大,力道更大。”那吃面的妇女走过来,操着一口苏北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梁鹂虽哭闹,却也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愤怒地瞪着她,那妇女哟一声:“脾气是大!你知道为把你弄到上海来,外婆一趟趟都跑断了腿,你还不领情,白眼狼!”

沈家妈听她说“白眼狼”,心底不乐意,却和个没文化的卖牛肉面的老板也无从计较,只道:“小乌头哪里懂这些,讲也白讲。”

那妇女吸口面汤,咂咂嘴道:“讲不清就打一顿,总会明白的。”

梁鹂哭得更厉害了,脸红头胀,一行泪,一行涕,一额头的热汗。

沈家妈叹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刘叔叔看她不便,便接过蹲下身替梁鹂擦拭,温和地说:“你先住在外婆这里,我去招待所给你妈妈打电话,她同意我带你回去,我再来接你,好不好?”梁鹂抽抽噎噎地:“叔叔你就在这里打电话。”

刘叔叔微笑道:“上海打到新疆是长途电话,只有去招待所打才能接通。”给沈家妈一个眼神,沈家妈领会,立刻道:“对的,对的,这里没有招待所,你让叔叔快点回去打。”梁鹂信以为真,她确实也哭得挺累,还是不放心:“刘叔叔你不要忘记,一定要给姆妈打电话,来接我回新疆,我想弟弟了。”

“好!好!”刘叔叔松口气,站起来和沈家妈简单话两句,拎起行李箱即走。

沈家妈朝那妇女道:“麻烦你寻个店里伙计,帮我把麻袋和行李扛到家去。”

“建强在,我让他来扛。”她朝还站在房荫底的男孩高声喊:“建丰,喊你哥哥来。”男孩进了面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