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回县城老家要坐五辆车

邵知言披散着头发,发丝凌乱地垂在肩头,她疲惫地坐在从溪源市到县城的客车上,身子微微蜷缩,像是要把自己藏进厚重的羽绒服里。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木,她的心情更加沉重。同车的大哥大姐们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大声聊着家长里短。邵知言听着熟悉的乡音,心里涌起一丝亲切,但更多的却是烦躁。她拽了拽毛线帽,试图把脸盖住,又把耳机里的音量调到最大,隔绝吵闹和喧嚣。

因为从北京早起赶高铁,她的眼皮现在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每次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朋友那句刺耳的话,像一根细针扎在她的神经上:“邵知言,你以为你在这个池子里不会游泳,到了下个池子就能会吗?你回老家就能干成大事儿了吗?”说话的是她在北京的好朋友,也是公司的 HR 周若雪。是个河北人,普通话标准得像新闻主播。她说的“不会游泳”是说她学不会处理职场人际关系。

邵知言不服气,凭什么?凭什么她辛辛苦苦在北京打拼了十四年,从上学到职场,没日没夜地工作,到头来却因为不懂站队、不会抱大腿,就被边缘化、被抢攻?既然游戏不公平,不玩了行不行?她一怒之下辞了职。她安慰自己,回老家不是逃避困难,而是为了重新开始。可是,真的能重新开始吗?她不知道。反正,先 gap 一段时间再说吧。她爸前阵子崴了脚,行动不便,正好她可以在家里帮她妈照顾一下。等过了春节再从长计议,出去考察考察,万一县城有什么商机呢?让她在家乡迎来事业第二春。

她正想着,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邵知言的身子跟着晃了晃,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旁边的阿姨看了她一眼,操着一口东北话:“诶呀,吓一跳?现在的路比以前好多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市里到县里还是土路,那一路上才颠呢,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快赶上省城游乐园过山车了。”邵知言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表现出任何交流的欲望。但是阿姨继续说,问她:“你是在外边工作吧?从市里回来的?还是省城回来的?”

邵知言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这趟客车开往她的出生地,但是东北人身上的热情她是真的没学到,甚至有的时候让她无所适从。邵知言知道,如果她说从北京回来的,话题可能还要继续。她连忙说了句:“市里。”然后扭头装睡。

可算是到了!邵知言的老家在溪源市溪源县玉河镇。从北京到这里,路上要坐五辆车,先打车到高铁站,坐高铁到省城,倒一趟高铁到溪源市,再坐客车到溪源县,最后坐公交回家。她每次都觉得路途艰难堪比西天取经。不过,通常她到了市高铁站,或者县城客运站的时候,家里就会有人来接她。都说东北的家长喜欢接孩子,这点她家也不例外。她已经三十二了,但家里依然拿她当孩子,当然,催婚的时候除外。

邵知言无精打采地拉着行李箱走出“溪源县客运站”,双手插进羽绒服口袋里,安静地等着。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这些年县城里的年味儿越来越淡,对邵知言来说,春节的意义是放假休息,丝毫提不起庆祝节日的兴趣。冬天的东北小县城有种肃杀感,地面上积着一层雪,车轮碾过,行人踩踏,留下脏脏的印记,和积雪构成黑白掺杂的景象。邵知言从没觉得冬天浪漫。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每到冬天就会被母亲张佩兰包得像个粽子,棉裤厚到能在火炕上立住,人穿着舒服才怪。直到现在她还对穿得太厚这件事有 PTSD,连同事约她滑雪她都不想去。她对“东北人”的身份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同感,从小就想去个冬天不冷的地方。

“小言!”

有人喊她,第五辆车终于来了。邵知言看着马路对面的邵锦程,她按下车窗跟她挥手。邵知言刚想拉行李过去,邵锦程已经关上车窗,发动车子往她这边来。

“就几步,不用麻烦的。”邵知言心里想。

邵锦程是她的亲姐姐,比她大七岁,她从小接受着邵锦程的照顾和血脉压制。邵锦程小的时候比别的小孩机灵。她们的母亲张佩兰是初中英语老师,对自己看孩子的眼光很自信,早就认定女儿是块读书的料。果然,邵锦程上学以后学习很好。张佩兰很是骄傲,总觉得她的长女将来能有大出息,她这种想法在孩子没出生的时候就有了,不然怎么会给她取名“锦程”,锦绣前程的意思。邵知言呢?知言,有学问就行了。结果是,邵锦程胸无大志,学习并不刻苦,最后考了个省内的二本师范类大学,做了县城小学老师。邵知言倒是真正的学霸,当年以县里高中第 10 名的成绩考到了北京,毕业进了大厂做互联网运营,拿着高工资。

张佩兰总是念叨,大女儿邵锦程如果肯上进,肯定比现在好得多,能考个省城的公务员。在她看来,真正算得上是“锦绣前程”的就是公务员。所以小女儿邵知言这种离家远,996 的工作当然也不算好了。邵知言记得,当年毕业时父母一致认为她应该考公,为了断了她当北漂的心思,张佩兰甚至说:“那些离家在外的,赚多少钱我都不羡慕。”

不过,虽然她们两姐妹的现状都不是张佩兰理想中的最佳状态,但她也是非常知足了,毕竟和县城里大部分的年轻人比,她的两个女儿可以说是“人中之凤”。小县城的孩子能考上 985 的少之又少,毕业能有编制的更是凤毛麟角。她常说,当了一辈子老师,最让她骄傲的是她的两个女儿。

邵锦程的车已经到了眼前,她下车帮邵知言拿行李:“就这一个箱子?”

“嗯。”邵知言言简意赅,语气冷淡。邵锦程早就习惯了妹妹的风格,根本没往心里去,心大、心态好是她收到的最多的评价,这两年还多了两个新词儿“松弛感”和“钝感力”。

邵知言打量着邵锦程,她的头发更短了,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邵锦程的头发越剪越短,从年轻时候的长发飘飘慢慢变成现在的齐耳短发。似乎大部分女性都觉得黑长直是属于年轻女孩的,女人过了一定年纪,要么烫头要么把头发剪短,在县城里尤其如此。

邵知言问姐姐:“新剪的头?”

“嗯,快过年了么,”邵锦程看了眼妹妹,“你剪不剪?我带你去,学园街那边剪得还行。”

“不了,我回来之前剪的。”邵知言在北京呆了 10 几年,早就习惯了大城市的服务,她虽然没有看不起小地方的意思,但是确实不太信任县城的 Tony,毕竟当年高考完,她被同学带去学园街做离子烫,Tony 不知道是手抖还是怎么着,手上的器具“呲”到了她的脖子,高温热气的作用下,她疼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现在想想后脖颈子还疼呢。

邵知言摸了摸脖子,想到前些日子崴了脚的父亲邵裕隆,问:“爸怎么样了?能下地么?”

“还不行,但是不疼了,就得养着。”

邵裕隆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身体一直挺好的,他这回崴脚,邵知言也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老了,身体和从前比不了。刚开始邵裕隆和张佩兰都瞒着她,也不让邵锦程说,害怕她在北京着急上火,眼看着要过年了,他们才告诉她。邵知言知道以后既担心又觉得愧疚,第一次对“儿女不必有大出息,承欢膝下最好”有了切身感受,她在北京忙电商节策划、给资本家赚钱,带父母看病、日常跑腿这些事都是邵锦程来做。再加上这两年工作不顺,邵知言开始质疑自己留在北京的意义。

邵知言问邵锦程的近况:“你现在还教……自然科学?”

“道法。”

看她沉默,邵锦程解释:“道德与法治,简称道法。”

“道法……我还以为是玄学……”

邵锦程呵呵乐着:“修道、练法术是不是?”

邵锦程为了图轻松,进学校以后一直回避教语数外这种主要课程,张佩兰经常说她“不上进”,不过她不在意,心里早就盘算过了,工资没差多少,她还能节省大块的备课时间,何乐不为?就算是评职称会受影响,她也认了。邵知言还记得,当年她决定留北京,邵锦程跟她说:“凡有所得,必有代价。”让她做好赚得多但吃苦的准备。这句话她听进去了,后来她日常都是 996 甚至 007,但是从来没跟家里叫过苦。

邵知言有拼劲,邵锦程则是选择了“简单的路”,考了编制,很快嫁了人,老公是溪源市里的人,家庭条件比邵家好一截。因为老公在市里上班,女儿在市里上学,他们几口人都住在市里,邵锦程平时开车在市里和县城间通勤,单程半个小时左右。

邵锦程接着说:“本来想在市里等你,一起回来,但是今天俊伟哥和玉娇要来,我提前回来帮着妈多做几个菜。”

张俊伟是张佩兰哥哥的儿子,也就是邵知言和邵锦程的表哥,已经 46 岁了,张佩兰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只有一个哥哥,还早早就去世了。几个姑姑一起帮衬侄子张俊伟,对他好得不得了。张俊伟读书读到初中毕业,后来出去开大车,跑长途运输,前些年婚内出轨,找了现在的媳妇叫孙玉娇,比他小十岁。虽说这种事男女双方都有责任,甚至张俊伟的责任更大,但是姑姑们不待见孙玉娇。张佩兰是姐妹几个里个性最强、脾气最爆的,她如果看不上谁,丝毫不掩饰。孙玉娇知道她的脾气,也从不往前凑。

“孙玉娇也要来?”

溪源县太小,搞不好就跟谁沾亲带故的,这个孙玉娇除了是邵知言的表嫂,还是她的初恋李天昂的表姐……

有点意思

出轨 出轨啊 好恨好恨!

啊!!

002和初恋的小小往事

不过,张俊伟出轨孙玉娇是在邵知言分手以后。他俩分了十年了,没人提的话,大家都快忘了邵知言和孙玉娇还有这层“特殊关系”。

邵锦程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说是来看爸,但是我也觉得奇怪,大哥知道妈不待见玉娇,要是以前,他肯定是一个人过来。”

“就他俩来么?”邵知言问,“孩子呢?”

“说是小泽有事,我估计是不想和孙玉娇一起出门。”

张俊伟性格憨厚,人幽默风趣,从小作为大哥带着弟弟妹妹们玩,邵知言和邵锦程和他的感情不错,尤其是邵锦程,两人都在县城里,平时经常见面,偶尔还一起打麻将。但是对于他出轨孙玉娇这件事,没人站在他这边。他为了孙玉娇和原配闹离婚的时候,正是他儿子张睿泽中考那年,家里不太平,张睿泽没心思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差点没考上重点高中。后来张俊伟和孙玉娇结了婚,孙玉娇提出让张睿泽住校,张俊伟还真听她的话,明明他们家离学校很近,他还真让儿子去住校。为了这件事,几个姑姑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最后是张睿泽自己说,他不想住在家里,不想每天回去面对孙玉娇。所以不管是上一代,还是邵知言这一代,对孙玉娇都没什么好感,平时见了她也是不冷不热的。邵锦程心大,又是“老好人”的性格,算是对她态度最好的。邵知言每次见到她,最多就是打声招呼,多的话一句没有。

两姐妹到了家,开门的是张俊伟。

“小程小言回来啦!我也刚进屋。”张俊伟热情地打招呼,拿过邵锦程手上的行李箱。

邵知言一身疲惫,努力调动自己的情绪:“大哥过年好!”表兄妹再怎么亲也不如亲姐妹,在邵锦程面前她可以因为累、因为不耐烦而冷着脸,但是张俊伟在她看来是客人,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

“好好好,”张俊伟答应着,“我小妹越来越好看了哈。”

张佩兰从厨房出来,还戴着围裙:“我女儿累坏了吧?”她喊两个孩子一直都是“女儿”,常常让她们分不清在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