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这次洪水真是邪门,冲走的全是大男人,还把那些玩意也给冲出来......”

有人试探着问陈常勇:“老陈,最近有外面来的人找你不?”

陈常勇说:“没有。”

村里被带走的人之后再没有回来。有传言说他们被关起来了,理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说出来。外界的注视尚未干预之前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传统,可即使厚重的垂幕被捅开一个洞口,幕布后的人只是对未知陌生的力量的本能恐惧,而非对习以为常的生活产生怀疑。

“你这话问的,老陈他有那么好看个媳妇,何必还......”

话音戛然而止,突兀收尾。那人说着说着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把话继续下去,尴尬搓了搓手,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啧,这事说白了就是怪,上面的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跑来咱们村里瞎搞业绩。”

旁人附和笑道:“就是,就是,到时候肯定折腾几天又把人都送回来,当官的都这样,净搞些没用的。”

几人唱戏演角般打一阵哈哈,见陈常勇始终沉默站在一边不说话,空气便凝滞下来,互相之间似乎也没什么话再勉强往下说了。他们只得与陈常勇告别,结伴离开。

陈常勇看了一会儿河堤上踉踉跄跄一会儿走一会儿停的田嫂,最终还是没有下去,转身走了。

半个月后,陈莺临产。陈常勇那几天都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在陈莺开始疼的时候就按了铃。很快陈莺被送进手术室,陈常勇就等在门外,不时擦掉手心冒出的汗。

陈莺疼到血色褪尽的脸留在他的脑海,令他仿佛回到十九年前那个漆黑寒冷的夜,生命与死亡瞬间重叠,双重的绝望在那一刻同时压上他的肩头,平静安宁的过去如暴雨般随着发妻的死亡一同离去,随着陈莺的降世而来的是漫长的黑暗和挣扎。为了藏住一个秘密,没有一天过得轻松。

陈莺带给陈常勇的命运残酷无比,但陈莺是温暖的。他是老天爷送给陈常勇一笔沉重的债,也是天大的礼物。为了捍卫这个梦一般赤裸纯粹的宝物,陈常勇可以抛弃世间所有常理和束缚,给陈莺所有一切。

陈常勇渐渐平静下来。他想过无数次最坏的结果,如果命运真的要带陈莺走,那么他的一切都给了陈莺,灵魂离开,一副空壳自然就随其破碎坍塌,随风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啼哭从手术室里炸起。

陈常勇猛地回过神来。接着手术室的门被拉开,一个护士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走出来:“是个男宝宝哦,非常健康,妈妈现在在里面......”

陈常勇推开门进了手术室,护士“哎”了一声,“妈妈没事的啊,别着急。怎么看都不看自己儿子一眼?”

陈常勇走到床边,看到陈莺汗湿的脸颊,苍白的嘴唇,呼吸时仿佛都带着剧痛过后的颤抖。

陈常勇伸手摸摸他的脸,皮肤很凉。他弯下腰,抹掉陈莺眼角的眼泪。

陈莺睁开眼睛,眼底还残留着水光,声音小而微弱,“宝宝呢。”

“健康。”陈常勇简单回答一句,就没有再多说,只是反复摩挲着陈莺的脸颊,为他擦掉眼泪和汗滴,直到陈莺疲惫得再次慢慢睡去。

三天后,陈常勇带着陈莺和孩子出院。他们坐上了出租车,却没有往车站的方向去,而是往县城中心走。陈莺抱着安静睡觉的孩子看了一会儿窗外,转过头问:“我们去哪里呀?”

陈常勇答:“回家。”

车子开进城里的一片老城区,拐过几个弯后,停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陈常勇抱过孩子,背着包从车里出来,牵着陈莺往小区里走。

陈莺四处张望,看着浓绿的深浅树荫层层叠叠,院墙低矮斑驳,遍布时光的痕迹。小区的草坪边有一个不大的沙地,几个小孩蹲在沙地上刨沙子玩,见有人经过,抬头好奇看了眼陈莺。

陈莺也好奇看着他们,直到陈常勇牵着他拐过草坪,来到一栋居民楼楼下。居民楼不高,外墙上浸着常年留下的油烟痕迹,各家窗户外凌乱晒着鞋,被子,衣服,偶尔有花藤和绿叶从挤挤挨挨的缝隙里挤出来去接外面的阳光。

一个陈旧的老式小区,除了住户以外无人问津,无论是灰蒙蒙的水泥墙还是凌乱的草丛,都是千篇一律的不起眼和寻常。

但陈莺走进楼道,看着贴了满墙的广告和墙角积灰的自行车,渐渐地感受到了安宁。

陈常勇带着他到二楼,拿出一串钥匙拧开大门。陈莺走进去,不大的房子,甚至比他们在河下村住的平房还要小,没有前院和后院,所有家具都贴合挤在一起,沙发上铺着看上去有些粗糙的沙发布和垫子,格子窗外的天淡蓝遥远,木制的窗棱生着长长细细的裂缝,油漆掉得快要看不出颜色。

陈莺站在小小的客厅这里看看,那里看看,问:“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嗯。”陈常勇把包放在门口墙角,抱着孩子走进一个房间,陈莺跟进去,看到从前他住在阁楼上的时候,那块用旧衣服拆开拼在一起的旧地毯就铺在地上,上面放着陈常勇给他买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娃娃;从前贴在墙上和桌上的贴纸过了这么多年都失去了粘性,陈常勇便用胶水重新把它们一个个整整齐齐在桌子边缘粘成两排;桌子上码着过去十几年来陈常勇买给陈莺看的书,有的用来教陈莺识字学习,有的是卡通图画和小说杂志。

很多东西在陈莺从阁楼下来以后都随之封存在了阁楼上,比如那些小孩子玩的娃娃,还有傻乎乎的贴纸,都见不得光。现在他们离开了河下村,也有了孩子,这些东西便可以光明正大再拿出来随意摆放。

“婴儿床还没买。等他再长大一点,就把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陈常勇把孩子小心放在床上,转身对陈莺说,“还好阁楼上的东西没泡水,我都拿出来了。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放到隔壁房间去。”

“之后去迁户口。”陈常勇坐在床边,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情绪,只是如常陈述着以后的生活,“村里的卫生室有别人接手,他们查过我的工作履历,让我去县里的卫生院上班。过几天我去上班,家具可以慢慢买。”

“你想呆在家里,或者出去找工作,都可以。”陈常勇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专注看着陈莺,目光沉静,带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这里也有双性人,没人会觉得你奇怪。”

陈莺走到陈常勇面前,抬手抚摸着他的脸。

陈常勇拢着陈莺的腿,说,“没多少钱,买不了很大很好的房子,委屈你了。”

“怎么会。”陈莺笑起来,天生上翘的眼角弯起一个轻巧的弧度,他在陈常勇的鼻尖轻轻落下一个吻,“我喜欢这里。”

卧室外有一个不大的阳台,夏末的阳光静谧淡然,裹挟着漂浮的尘埃延伸进房间,顺着床脚攀上干净微皱的床铺,落上婴儿熟睡时自然翘起的幼小手指。

皮肤相触的感受带着真实的脉搏震动,皮肤下流过的血液像循环往复的长河,也是他们流淌的生命。河下泥沙翻涌,生命藏满秘密。

但河水永远奔流。

时间还有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