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可曾听过童谣?"沙哑的嗓子哼出小调,"荧惑赤、淮水涸,水龙不出天下浊"
邻桌老农的陶碗"当啷"落地,震得萧翌与张亦琦桌面都微微晃动,茶水洒了出来,萧翌突然轻笑出声,修长手指抚过盏沿水痕。
他微微扬起下颌,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说书先生身上,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悠悠开口:“先生适才这番高论,当真是闻所未闻,新奇得紧呐。只不过,如此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言辞,不知可有实打实的证据来支撑?”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是裹挟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瞬间在整个茶馆里蔓延开来,压得众人几近喘不过气。
说书先生听闻此言,脸上的神色瞬间一僵,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慌乱。可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不过转瞬之间,便强自镇定下来,神色倨傲,拔高了声调说道:“此乃天象所指,一切皆为天命所归,岂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随意质疑的?”那语气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傲慢。
萧翌仿若未觉对方的无礼,微微眯起双眸,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光芒,不紧不慢地再度开口:“既然先生这般笃定,想必定非凡人。那倒要请教先生,身上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好叫我等开开眼界?”
说书先生胸脯一挺,满脸得意之色,高声说道:“老夫乃是无脉之人,身负天机,专为传达天命而来!”话音刚落,竟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摊开在众人面前,示意众人上前为他号脉,那模样好似在向众人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众人见状,顿时好奇心大起,纷纷围拢上前。一时间,茶馆里人头攒动,众人交头接耳,气氛愈发热烈。很快,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先生果真无脉!这可真是奇了!”
这般违背常理的事情,张亦琦自然不会轻信。她也走上前去,欲一探究竟。她伸出素手,轻轻搭在说书先生的手腕处,仔细感受着。果不其然,毫无脉象。但张亦琦并未就此罢休,她又顺势摸到肱动脉处,入手便能感觉到那强劲有力的搏动。紧接着,她的手指沿着手臂下滑,探到了说书者手背与手腕的连接处。
张亦琦嘴角微微上扬,脆声说道:“先生,你可不是什么无脉之人,你这不过是反关脉罢了。简单来讲,就是脉象生长的位置与常人不同,长歪了而已。”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本就被吊足了胃口的众人,此刻只觉自己被狠狠愚弄,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叫嚷起来,直呼上当受骗。说书先生见此情景,顿时恼羞成怒,脸色涨得通红,手指着张亦琦,厉声呵斥道:“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些什么?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坏我名声!”
张亦琦正要张嘴反驳,却被萧翌一把拉至身后。萧翌神色冷峻,目光如刀,直直地盯着说书先生,冷冷问道:“先生,你可知上一个自称天机之人的下场如何了?”
说书先生闻言,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嗫嚅道:“如何……”
萧翌冷哼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横死城外!”
就在这时,茶馆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哒哒哒”的声音仿若敲在众人的心尖上。众人心中一惊,面面相觑,皆不知这马蹄声究竟是福是祸,纷纷转头望向门口,一时间,茶馆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转瞬之间,五六个官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军官神色严肃,大声吼道:“据报,有人在此妖言惑众,扰乱民心。给我统统拿下!”
缚鳞惊涛(一)
官兵们如潮水般一拥而上,瞬间将说书先生围得密不透风。说书先生的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止不住地发软打颤,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刻只剩下满心的恐惧与绝望,身子抖如筛糠。
萧翌神色冷峻,脊背挺直,双手负于身后,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沉稳且威严。他的目光锐利似鹰,紧紧锁定在说书先生身上,声音低沉却有力,仿佛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公堂之上,容不得你信口雌黄、肆意妄言。”言罢,他微微转头,看向为首的官兵,轻轻点了点头。那官兵立刻心领神会,大手一挥,带领众人押着说书先生,浩浩荡荡地朝着衙门的方向行进。
茶馆里的众人目睹了这一幕,顿时炸开了锅,如同一群受惊的麻雀,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时间,各种或荒诞不经、或有理有据的猜测与传言在人群之中迅速扩散开来,越传越离谱,越传越神秘。
没过多久,一行人抵达了衙门。萧翌并未坐在那象征着最高审判权的主位,而是闲适地坐在一旁,将主位留给了扬州司法参军徐约。徐约心里明白,这是广陵王萧翌要在一旁监督审讯,顿感压力如山,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额头上也隐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后目光威严地扫视着堂下。
说书先生被押着,“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冷汗如雨下,顺着他那惊慌失措的面庞不断滑落。徐约猛地一拍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在公堂回荡,他厉声喝道:“还不速速从实招来!究竟是何人指使你在茶馆妖言惑众,扰乱民心?”
说书先生吓得浑身猛地一哆嗦,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哭腔苦苦哀求道:“大人饶命啊!小的也是受人指使,实在是身不由己啊!”
“究竟是何人指使?给我如实招来!”徐约目光如刀,紧紧盯着说书先生,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
说书先生犹豫了一瞬,咬了咬牙,好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说道:“是一个书生,自称姓王,还说自己是天机阁的人。他们给了我一大笔银子,让我在茶馆宣扬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我照做,就保我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小的一时财迷心窍、鬼迷心窍,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们。”
“姓王的书生?天机阁?”萧翌闻言,眉头微微拧成了一个“川”字,神色间闪过一抹凝重,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复杂的难题。他紧接着追问道:“他究竟为何要你宣扬这些大逆不道、祸乱天下的言论?”
说书先生拼命地连连摇头,哭丧着脸,声音里满是委屈与无奈:“小的真的不知道啊!他们只是命令我这么说,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没跟我透露,一个字都没说啊!大人,小的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求您饶命啊!”
萧翌转头看向张亦琦,轻声问道:“小满,你还记得王秩的长相吗?”张亦琦心领神会,微微点头。衙役迅速取来纸笔,张亦琦略一思索,便下笔如飞。不一会儿,一幅栩栩如生的王秩画像便呈现在众人眼前。画像被拿到说书先生面前辨认,说书先生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说道:“没错,没错,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找的我!”
徐约看了一眼萧翌,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便沉思片刻,目光如炬地盯着说书先生,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本大人自会派人去查证核实。若有半句假话,或是有所隐瞒,定让你尝尝大刑的滋味,到时候可别后悔!”言罢,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师爷,神色严肃地吩咐道:“立刻派人去调查天机阁的相关线索,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衙署后院,徐约小心翼翼地走到萧翌身边,声音压得极低,说道:“殿下,这王秩已然去世,说书先生供出他,似乎也没什么实质性的用处。”
萧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说道:“怎么会没用呢,徐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你不是已经派人去查天机阁了吗?”
“这……”徐约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脸上满是疑惑与不解。
“王秩死了?”张亦琦听闻,顿时大惊失色,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怎么死的?”
“前两日家中意外走火,他被烧死在了自己家里。”徐约如实回答。
“徐大人,本王有个事情要你去办。”萧翌开口说道。
“请殿下明示,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徐约连忙恭敬地说道。
“王秩虽说涉嫌散播谣言,但他生前也算是个忧国忧民的书生,又孤身一人,如今死去,竟连个为他操办后事的人都没有,实在是可怜。这样吧,你挑选几个机灵的手下,扮作王秩的亲朋好友,为他好好举办一场葬礼。”
徐约听闻此言,心中大为震惊。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王秩是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广陵王不将他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替他操办后事,这实在是让他难以理解。这几日,他跟在萧翌身后查案,真切地体会到了广陵王就如同传言中说的那样,心思缜密、谋略过人,行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短短时间内,就查清了谣言的源头是个瞎眼乞丐,又顺藤摸瓜查到了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王秩,还找到了茶馆里说书的先生。奇怪的是,查到这两人时,明明他们都还活着,广陵王却只是简单审问了几句,就下令将他们处死,还特意伪装成被杀人灭口的样子。那现在这个说书先生,到底杀还是不杀呢?。
回去的路上,张亦琦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替他办葬礼?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深意?”
“自然是做给活人看的,不这样做,又怎么放长线、钓大鱼呢?”萧翌微笑着解释道。
张亦琦听后,心里微微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萧翌心思敏锐,自然没有放过她这细微的情绪变化,轻声询问道:“怎么了?是想到什么了吗?”
“那日在码头,众僧为沉船遇难者祈福的时候,王秩就特别口无遮拦地说这是做给活人看的,那时我还反驳过他,说倘若他日后死了,官府的人也会给他超度,同样是做给活人看,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萧翌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徐福,明日王秩出殡,你和叶临带人去盯着。一旦有任何异常状况,无需犹豫,直接动手。”萧翌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徐福和叶临齐声领命,而后转身,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书房门外的夜色里。
“二哥,你这行事可真让人捉摸不透。先是把人给……弄死了,现在又给他们办葬礼,你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许临书满脸疑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紧紧地盯着萧翌,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答案。
“承佑这是在浑水摸鱼。”陆珩接过话茬,替萧翌回答道。“宋若甫那人心思缜密,老谋深算。不管是那瞎眼乞丐,还是王秩,又或是说书先生,这些被他推到台前打头阵的人,不过是他的车前卒罢了,生来就是用来死的。所以即便我们找到了他们,对宋若甫来说也毫无影响,他根本不会把这些人的死活放在心上。可承佑把事情弄成杀人灭口的模样,这性质可就截然不同了。宋若甫那边肯定会怀疑是不是还有其他势力在暗中搅局,必定会派人展开调查。叶临和徐福只需在明日拿住宋相派出的人,一切便尽在掌握之中。”
许临书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忍不住惊叹道:“原来是二哥把水搅浑,好一招妙计!”
萧翌并未回应,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上午在衙署时张亦琦所画的王秩的画像。那画像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王秩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若隐若现。直到许临书连着叫了好几声“二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二哥,你刚才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许临书好奇地问道。
萧翌神色一凛,语气严肃地警告道:“许临书,现在的这些事情,你一个字都不许跟张亦琦说。哪怕她问起来,你也得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