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致远猛地松开了手。原来张亦琦看似懵懂,实则有颗无比坚定锋利的心。
张亦琦望着崔致远略显落寞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一丝波澜,可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或许最好的结局,就是让一切都在此刻画上句号吧 。
暗香浮动(三)
何长生和杜环得了张亦琦的指点后,愈发刻苦读书,几乎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物我两忘的境地。这对他们而言,几乎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契机,容不得半点懈怠。
张亦琦望着他们努力的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感伤。在这个封建且人吃人的时代,多数人的命运在出生那一刻便已被悄然注定。上位者为稳固自身统治阶级的利益,精心制定了一套严苛细密的制度,打着君权神授与天人感应的幌子,构建起以顺从为核心的君主专制秩序。但凡不遵从这一秩序,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一条。
可时代的洪流便是如此,难以逆转。张亦琦接受过二十一世纪的高等教育,她深知在生产力未高度发展之时,妄图改变生产关系,不过是徒劳无功。人人平等,莫说是在七世纪,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依旧只是一个遥远的理想,难以完全实现。死过一次的她,如今深切体会到,能在有限的自由里,按照自己喜爱的方式度过一生,已然是莫大的幸福。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很多人根本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功名利禄、权力地位,这些世俗的诱惑实在太过强大,人们在人生道路上前行时,很容易在追逐这些东西的过程中迷失方向,忘却自己最初的本心。就像她自己,也是在死后才明白,原来自己最初的梦想仅仅是成为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她并非渴望成为科学家,也从未想过要改变世界。倘若当初她能抛开晋升、排名、科研这些身外之事,单纯地做一名医生,那么上辈子的生活想必会轻松许多。可她直到生命尽头,都还在一味地责怪自己不够努力。多么荒谬啊,当自己历经千辛万苦,以为已经跨越重重艰难险阻,轻舟已过万重山时,却惊觉真实的世界仿佛乌蒙山连绵不断,山外还有山。自己耗费了半辈子才换来的生活,竟并非自己真正向往的。
当然,这些消极沮丧的想法,她不能讲给正处于奋斗关键期的两个少年听。分别在即,张亦琦思忖着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能送给他们。思索片刻,她想起苏轼的一首诗,觉得用来赠予少年再合适不过。于是,她铺开纸张,提笔写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写罢,她将诗与一些铜钱一同装入信封,交到正在为梦想拼搏的两位少年手中,真心希望他们将来都能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 。
离营的各项准备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崔致远率领着长宁公主、宋婉瑜,以及太医院的四位太医,还有杜环、何长生,提前七天踏上了回京的路途。朝阳如火,将辎重车的影子拉得悠长,崔致远正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仆从,将最后几个箱子牢牢地捆扎结实。
长宁公主轻轻掀开马车车帘的一角,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这条件恶劣的军营,又能与心上人一路相伴返回京城,她的心里满是欢喜。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面容憔悴的宋婉瑜身上时,喜悦瞬间被心疼所取代。她在心里暗暗埋怨二哥太过狠心,宋婉瑜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赶来,二哥却连个好脸色都不给,还把人吓得生了一场病。宋婉瑜不过是因为喜欢二哥,她又有什么错呢?再想到宫里的皇帝哥哥,对皇嫂也是那般冷淡,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首辅之女,就不配得到心爱之人的回应与珍惜吗?这些想法在她心底翻涌,可她也清楚,这些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对于女儿家的心思,她或许还能为皇嫂和婉瑜据理力争几句,可一旦涉及朝政,她心里明白什么该过问,什么该避嫌。
车轮缓缓碾过碎石子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长宁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数着宋婉瑜咳嗽的间隔。
“婉瑜,你也别太伤心了。”长宁在马车上轻声安慰着她,“二哥哥应该很快就会回京了,等回去,我就去求皇祖母给你们赐婚。皇帝哥哥和二哥哥最听皇祖母的话了,只要皇祖母开口,这事儿肯定能成。”
冬阳正中,雕花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宋婉瑜的裙裾上。她微微垂眸,静静地望着青砖地面上斑驳的光影,白玉般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茶盏边缘轻轻摩挲着。团扇上绘制的金丝雀,在暮色的笼罩下渐渐失去了原本明艳的色彩,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手腕,扑簌簌地抖动着尾羽。
“这强求来的赐婚……”宋婉瑜的声音轻得如同飘落的桂花,柔弱又带着几分无奈,话还没说完,她便下意识地咬住下唇,鲜艳的胭脂在齿间晕染开,留下一抹残红,“只怕殿下会当我是攀附权势的庸脂俗粉。”
“怎么会呢。”长宁连忙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道,“你这么好,长得又漂亮,二哥哥就是平日里太忙了,只要给他些时间,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宋婉瑜缓缓抬起眼眸,眼底泪光闪烁,恰似雨后沾露的梨花,楚楚可怜。
“可是……”宋婉瑜的指甲在青砖上划出几道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痕,“殿下从未……从未亲口说过他的心意……”
“那是他端着亲王的架子呢。”长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在她看来,宋婉瑜实在是挑不出一点毛病,不仅美貌动人,还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实在想不明白,二哥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
长宁轻声细语地安慰完宋婉瑜,心情稍定,便抬手轻轻掀开了马车的窗帘。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崔致远身上,刹那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涌上心头,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车队悠悠前行,抵达驿站后,众人纷纷下车稍作歇息。
驿站的檐角下,风铎随风轻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仿佛在低吟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崔致远坐在一旁,手中紧握着粗陶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就在这时,长宁提着绯色的裙裾,莲步轻移,缓缓在他身侧坐下。崔致远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她腰间新换的羊脂玉禁步,心中猛地一震。他的思绪瞬间飘远,想必那日张亦琦就跪在这块御赐之物前,铠甲与石板相撞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清晰得如同昨日之事。
“致远哥哥的披风都叫风沙浸透了。”长宁手捧着鎏金手炉,身子朝他身边挪了半寸,温柔地说道。她发间的金累丝凤钗在暮色的余晖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回京后我让尚服局用浮光锦……”
“公主。”崔致远猛地站起身来,动作急促,玄铁护腕磕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尖锐的铮鸣,这声响仿佛也将他的声音割得支离破碎,“臣去察看车驾。”
长宁见状,心中一紧,猛地伸出手攥住他的袖口,眼中满是焦急与委屈:“自从我来军营后,你便处处躲着我!难道在你眼里,我是吃人的妖怪不成?”
“公主金枝玉叶,末将只是一介武夫,实在不配与公主平起平坐。”崔致远单膝跪地,铠甲的鳞片划过粗砺的地面,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就像那日,张军医也不敢。”
长宁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这是在替那个军医抱不平?”
“是!”说罢崔致远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
帐外暮色骤然浓稠起来。长宁维持着攥袖的姿势僵在原地,指尖还悬着半寸未说完的柔情,掌中锦缎却已随着那人抽身的动作寸寸冰凉。
另一边,与王妈妈和田大叔依依惜别后,张亦琦重新换上初来玉门关时的粗布麻衣。想到即将和沈冰洁一同踏上旅程,她心里满是欢喜,脚步轻快地前往军营汇合。可到了地方,她瞬间愣在原地,不仅沈冰洁在等她,还有萧翌、两位从京城来的贵公子,以及气质仙风道骨的高先生。
考虑到男女有别,且高先生喜静,众人便分乘三辆马车出发。高先生独自乘坐一辆,萧翌原本也有马车,可他偏爱骑马,便与陆珩、许临书一同策马而行,他的马车因此空着。沈冰洁与张亦琦同乘一辆,只是沈冰洁同样热衷骑马,于是张亦琦便厚着脸皮独自霸占了宽敞的马车。光线好时,她就在车厢里专心看书,看累了便倒头睡去。她不通骑术,偶尔想透气,就坐到驾车的位置,可曾有一次差点被颠下车,之后便乖乖回到车厢内。
萧翌和沈冰洁身为武将,常年征战,行军打仗大多在马背上度过,南下的官道平坦,他们自是轻松适应。陆珩身为宫中御前侍卫,武艺高强,骑马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高先生一生四处游历,也早已习惯旅途的颠簸。但这一路对书生张亦琦和贵公子许临书而言,却苦不堪言。
许临书只骑了一天马,便果断选择回到马车。连续多日在马车上颠簸,张亦琦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不过她向来能忍。何临书却不同,自幼养尊处优,哪吃过这般苦头,即便隔着高先生的马车,张亦琦都能听到他的叫苦声。好不容易结束了陆路行程,终于踏上水路。登上船后,张亦琦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才总算恢复了些许精气神 。
他们搭乘的是一艘极为宽敞的客船,萧翌出手阔绰,为每个人都安排了上等的单间,还会将单独备好的精致吃食送进房间。不过在房间里闷得久了,大家难免想出去走走。张亦琦用完晚膳后,便独自一人来到甲板上,想要吹吹风、透透气。
这一路行程已然过半,剩下的皆是顺流而下的水路。水上的景致与戍边的苦寒截然不同,热闹了一整天的甲板,此时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格外宁静。张亦琦索性躺了下来,在这没有工业污染的地方,天空纯净得如同一块湛蓝的宝石,夜色温柔如水。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天际,与满天繁星相互辉映,璀璨的银河仿佛近在咫尺,伸手便能触摸。即便跨越千年时光,月亮似乎依旧是这般模样,正应了那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甲板上,闪烁的星辰倒映在江面上,宛如碎银洒落,熠熠生辉。张亦琦枕着双臂,仰卧在桅杆旁,对着银河张开五指,尽情享受着这份静谧与美好。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条倒悬的鎏金蟒纹腰封。
“殿下!”张亦琦像鲤鱼打挺一般猛地坐起,动作太过急促,发间的木簪险些戳中对方的下颌。萧翌广袖随风翻飞,迅速退开半步,动作优雅又不失风度。
他轻轻掸了掸织金云肩的褶皱,凤眸斜睨着张亦琦悬在半空的手,嘴角微微上扬,悠悠说道:“张军医好雅兴,这是打算伸手捞月吗?”尾音婉转,像是浸了酸甜梅子酒的冰凌,带着几分调侃与打趣的意味。
张亦琦敏锐捕捉到他话语里的嘲讽,瞬间不开心了,毫不示弱地回怼道:“殿下还真是爱操心,我是要去捞星星还是抓月亮,好像与您没什么干系吧?”
萧翌仿若未闻她的尖酸,目光投向远方浩渺的江面,修长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栏杆,忽而吟诵起来:“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你!” 张亦琦满脸震惊,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他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不禁暗想,难道他也是穿越之人?怎么会知晓这首诗? 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萧翌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坦言道:“你写给那两个小军医的信,我不小心看到了。” 顿了顿,他神色一正,“只是,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张亦琦警惕地问道。
萧翌转过身,目光紧紧锁住张亦琦,一字一顿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月涌江心(一)
夜,静谧如水,唯有忽远忽近的水浪声,轻轻拍打着寂静,更衬得男子的声音清冷彻骨,仿佛裹挟着夜色的寒意。
张亦琦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落落大方地说道:“我叫张亦琦,年方十六,家在晋安城郊的张家村。父亲是个铁匠,每日与炉火铁砧为伴;母亲则是朴实的农妇,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家中还有个年幼的弟弟。”
萧翌闻言,眸色微微一凛,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缓缓道:“十六岁便能写出满是暮年沧桑之感的文字,张姑娘当真是奇才。”
张亦琦又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藏着的深意,心里满是不屑,面上却神色坦然,解释道:“那诗本就不是我所作。我不过是偶然读到,觉得很有感触。那是诗人暮年之作,他年少成名,可一生却跌宕起伏,既登过人生巅峰,也陷入过低谷,一生颠沛流离,不是在被贬的途中,就是被贬之后。最后客死他乡,令人唏嘘。人啊,起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后来深陷各种执念,看山便不再是山,看水也不再是水;唯有历经人生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放下执念后才明白一生所求,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我把这首诗送给那两位小军医,就是希望他们能放下执念,顺利进入太医院固然很好,若是不能,也别把自己困死在这一件事里。”
萧翌听了,不禁失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说道:“年纪轻轻,讲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你呢,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张亦琦拍了拍手,洒脱地说道:“我曾经的执念,其实和杜环、长生一样,立志成为最好的大夫,出人头地,一头扎进去,满心都是抱负。后来经历了许多,想法慢慢变了,我的执念就成了去玉门关,想去看看那塞外风光,了却心中向往。到现在,我的执念不过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愿逍遥自在,在这天地间寻得一方安宁。 ”
萧翌心底竟悄然泛起一丝挫败之感。原本,他是打算步步紧逼,质问出她到底是何来历,没想到这小姑娘手段高明,以四两拨千斤之势,竟将话题轻巧绕开,让他无功而返。不过,这反倒让他对她愈发感兴趣了,再度看向她时,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审视 ,问道:“所以,你来扬州是因为你的第三个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