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满脸困惑,实在参不透张亦琦究竟意欲何为。此次带来的四位太医,皆是她皇帝哥哥亲自遴选,原本是为萧翌诊治病症,个个医术精湛,堪称太医院中的翘楚。然而面对宋婉瑜的病症,他们却纷纷束手无策。而张亦琦,不过是个小丫头,她又能有什么办法?不把脉也就罢了,竟然只要了一个碗,莫不是打算装神弄鬼、施咒做法?

宋婉瑜的婢女很快取来一个碗。张亦琦快步走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宋婉瑜,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动作轻柔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沉稳。紧接着,她把碗扣在宋婉瑜的面部,精准地罩住口鼻,轻声细语地安抚道:“我知道你现在难受极了,不过你听我的,把嘴巴闭上,用鼻子呼吸,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宋婉瑜似有似无地回应着,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张亦琦瘦弱却又让人安心的肩头。一时间,营帐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宋婉瑜偶尔发出的抽噎声。 四位太医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两人,眼睛瞪得滚圆,满是难以置信。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宋婉瑜的情绪竟慢慢平复了下来。虽然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淌,但她明显感觉到口周麻木的感觉正渐渐消散。

张亦琦轻轻拍着宋婉瑜的胸口,温声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待宋婉瑜彻底平稳后,她将其缓缓放平,起身,从容地走到太医面前,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说道:“诸位前辈,宋小姐再服用一碗安神汤,便无大碍了。”语毕,她拍了拍手,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营帐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追随着她的背影。张亦琦只觉浑身畅快,前世今生,她都无比享受这种解决旁人束手无策难题的成就感。此刻,她终于没忍住,得意忘形地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口中轻声念道:“解决了。”

陆珩满脸疑惑,不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亦琦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又这般沉不住气、沾沾自喜了,忙解释道:“就是宋小姐现在已经安然无恙了。”

“当真?”许临书满脸狐疑,满脸写着不信。毕竟之前几位太医皆断言,心病还需心药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非得萧翌前去,才能治好宋婉瑜。可张亦琦进去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宋婉瑜就能痊愈?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萧翌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亦琦,他内心虽对张亦琦的医术有所信任,但张亦琦又不是那起死回生的神医,难不成她把宋婉瑜敲晕了,才让外面看着这般安静?

相较之下,崔致远神色平静,始终波澜不惊。

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张亦琦只觉一阵无语,心里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话音刚落,刘太医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眨眼间就到了帐子外。只见他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语气中满是震惊:“张姑娘,我等行医二十余载,竟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疗法,效果却如此显著!”

张亦琦心里暗自嗤笑,就这医术还好意思说行医二十多年?自己在急诊实习的时候,类似病例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不过,面上她依旧认真解释道:“宋姑娘是因伤心之事引发了癔症。伤心固然是根源所在,这点没错,但癔症带来的不适,却是躯体上的反应。此刻当务之急自然是解决症状,你们找广陵王来又有何用?他也不见得知晓如何应对。”

在场众人听闻张亦琦这般毫不避讳地戳破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都在心里暗自感叹,张军医果真是将广陵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好汉,这胆子也太大了些。萧翌听了这话,也只能强压着心头涌起的那股怒气,眼神里满是复杂难辨的意味。

当事人张亦琦对众人内心的种种想法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耐心解释:“这癔症,不管是因何伤心事而起,归根结底都是哭得过于激烈。呼气少,吸气多,出现过度呼吸的状况,进而就会引发头晕、口角发麻,甚至浑身抽搐。这种情况下,只需拿个碗罩住口鼻,让呼出的气再被吸进去,同时好好安抚病人,教她平静地呼吸,症状很快就能缓解。”

其实张亦琦本还想提及二氧化碳过度呼出这一关键原因,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考虑到当下科学技术的局限,这些老学究们肯定难以理解,解释了也是徒劳。她神色轻松地说完,准备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然而,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刘太医一把拉住。

“张姑娘!”刘太医满脸诚恳,急切地说道,“老夫的提议,张姑娘当真不再考虑考虑吗?”

看来刘太医还是不死心。张亦琦满是无奈,耐心说道:“刘太医,承蒙您看得起我,可我实在不想去太医院。医学这门学问,极其依赖实践经验,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您说自己行医二十余载,恐怕其中十九年都是在太医院为达官贵人诊治。但京城中的贵人数量有限,普天之下的普通百姓却是数不胜数。我不想在太医院里虚度光阴,白白荒废所学,还望您能理解。”

“你!”刘太医听了她这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胡子都翘了起来。这小丫头年纪轻轻,心气却如此之高。不来就不来,又何苦这般贬低太医院的医术。

张亦琦本就是有意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就是不想再继续纠缠、浪费口舌,言罢,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没走出多远,张亦琦就听见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张姐姐,张姐姐。”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杜环和何长生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段日子,他们一直跟在几个太医身后,勤勤恳恳地做着杂活。刚刚在宋婉瑜的营帐里,他们也在绞尽脑汁,帮着太医们想办法。

“你们怎么过来了?”张亦琦疑惑地问道。

“张姐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太医院啊?”何长生满脸不解,“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理由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张亦琦耐心地解释。

何长生和杜环对视一眼,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张亦琦见状,不禁追问:“怎么了,有话就说。”

“我们俩想去。”杜环小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与忐忑。

“那你们就去争取啊,多在刘太医面前好好表现。”张亦琦理所当然地建议道。太医院可是医道中的“圣地”,是体制内的顶尖所在,这两个孩子想去太医院,再正常不过了。

“这个……”杜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刘太医嫌我俩笨,看不上我们。”

张亦琦瞬间明白了:“你们是想让我去跟刘太医说说情?”

两人低着头,没有回答,但那默认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张亦琦一阵无语:“我说,两位小兄弟,你们怎么不早点说啊,我刚刚那番话,怕是把刘太医给狠狠得罪了。”

“姐姐。”何长生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眼神中满是哀求,“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求你帮帮我们。”

张亦琦向来心软,更何况何长生当初还帮过自己在军营中站稳脚跟,面对这样的请求,她实在无法拒绝,只能无奈点头:“好吧。”

说完,她立刻转身往回走。此时,刘太医正恭恭敬敬地向萧翌汇报宋婉瑜的病情。萧翌看到张亦琦折返回来,目光紧紧盯着刘太医,显然是有话要对刘太医说。他不禁暗自揣测,难道是反悔了,想答应进太医院了?

太医院虽然刚刚被张亦琦一番奚落,但刘太医本人对张亦琦的医术还是十分认可的。他觉得有才华的年轻人傲气些也正常,此刻见张亦琦回来,还以为她改变了主意,便和颜悦色地打招呼:“张姑娘。”

“刘太医。”张亦琦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这两个小兄弟能不能进太医院呢?您看他们一直都很努力。”

刘太医一听,不是自己期待的答案,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这两个小兄弟,资质平平,天赋有限,进不了太医院。”

“他们才十二岁,就被这样定义了吗?”张亦琦忍不住露出不满的神情,提高了音量。

刘太医的脸色愈发难看,高高在上的架子摆得十足,对张亦琦的质问不予理会。

张亦琦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语重心长地说道:“刘太医,有道是莫欺少年穷,英雄不问出处。他们还年轻,又勤奋努力,未来的路还很长,现在下定论,是不是太早了些?”

刘太医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回道:“张姑娘,多说无益,此事不必再提。”

张亦琦看着躲在角落、满脸失落的杜环和何长生,心中一阵刺痛。他们如此刻苦努力,一心追求医道,究竟做错了什么?仅仅因为上位者的一句话,就要断送他们一生的希望?

上辈子的她,虽然生命短暂,却几乎事事顺遂。凭借着自身的努力,成功保送进最好的大学,进入顶尖的医院、最厉害的科室,师从最顶级的导师。那时的她,一直以为所有的收获都是努力的结果,而那些失败的人,不过是不够努力罢了。可如今她才明白,最令人悔恨的不是未曾努力,最令人绝望的不是努力无果,而是连努力的资格都被轻易剥夺。

就在张亦琦满脸愠色、无计可施之时,一直静静旁观的萧翌,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玉扳指,话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自己破了不插手闲事的惯例。他目光冷冷扫过角落里两个瑟缩的身影,沉声道:“刘太医,本王这伤病,除了张军医主理,其余琐碎事务可都是由这两位小兄弟操持。太医院连踏实做事的人都容不下,难不成门槛比本王的亲王府还要高?” 说罢,玄色广袖一挥,气势逼人,将欲辩解的太医硬生生拦在一丈之外。

“这……”刘太医出身医学世家,祖祖辈辈皆为太医,向来瞧不上出身军户的小军医。但如今广陵王都开了口,他实在无法驳回,只能极不情愿地应道:“是。”

事情峰回路转,竟迎来这般难得的转机。何长生和杜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逆天改命的机会来得如此突然,两人连忙跪地,磕头道谢,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憧憬。

张亦琦凝望着那道远去的青隽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泛起层层涟漪。曾经,她笃定广陵王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可此刻,这份认知悄然生变。在刚刚,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实实在在改变了两个少年的命运轨迹,这让张亦琦真切地感受到,他并非如自己以往以为的那般淡漠无情 。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回上辈子,那时的她,虽未抵达所谓的人生巅峰,可一路走来顺遂如意,每一步都稳稳踏在自己憧憬的道路上,向着理想的高峰攀登。那时的她,以为一切成就皆源自自身不懈的拼搏,却未曾深刻思索背后诸多复杂的因素。如今想来,那是何等的幸运。回首往昔,再看眼前,张亦琦心中顿悟:一个人能否功成名就,背后牵扯的因素盘根错节。机会、运气、天赋才能、出身背景,这些要素相互交织,共同勾勒出人生的轮廓,相较之下,努力似乎成了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环。权力,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平日里悄无声息,一旦苏醒、发力,便能以排山倒海之势,轻而易举地改写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实在可怖可畏 。

暗香浮动(二)

萧翌向崔致远转达完文景帝密函中的要务后,崔致远态度坚决,执意要与他一同奔赴扬州,说道:“何临书护送公主回京便足够了,臣愿追随殿下涉险,同去扬州。”

萧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一脸无奈地否决道:“长宁与何临书要是知晓此事,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况且,你留在京城负责接应,才更为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