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听起来像是什么了不得的里程碑,毕竟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而安漾六岁后的人生,早悄然间和另外两个人交织在了一起。那些在山野狂奔的欢乐、麦芽糖和头发黏在一起的窘迫、因鞋跟断裂不得不穿大好几码球鞋的烦闷,抑或灰暗到自怨自艾的时光,总牵扯着三个人的身影。

他们在年幼无知时擅闯进安漾的生活,凭借岁月优势灌溉出旁人难以比拟的默契,同时也纵容了她的社交惰性。

人啊,一旦习惯了视线交汇的秒懂,便不再肯费心力搭建从零开始的友谊。

安漾曾一度嫌世界太过吵闹:甩不掉的跟屁虫,连天黑上厕所都有人自告奋勇候在门口放哨。等长大后,她才恍然大悟:人和人之间的陪伴都是阶段性的,所有看似坚固的关系都暗含一个脆弱点,经不起触碰,还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琢磨透这些后,安漾愈发独来独往,更加信奉起那套人生哲学:“不关心”和“没必要”。

她冷静旁观他人的喜怒哀乐,紧紧包裹住内心最冷淡的部分,配合表演该有的共情。她懒得表达,只偶尔在听见别人说“很了解她”时,暗自质疑:真的么?每个人呈现的不过是想让人看到的模样,因为最真实的部分往往只配匿在见不得光的角落,自行凋谢或生长。

外婆见她愣出了神,叩叩人脑门:“任何事都能勉强,但结婚不可以。”

“没勉强。”

安漾撇过脸,望着巷道里的人来人往,念叨的都是些世俗条件。方序南人很靠谱,两家人知根知底、门当户对。总而言之,是婚配的绝佳选择。她自然清楚这套说辞不够有说服力,赶忙补充:“他很尊重我,我跟他在一起很舒服。我们很少吵架...”

外婆抓到字眼:“哪种舒服?是可以安心做自己的舒服?还是相处久了,习惯成自然,偷懒似的舒服?”

安漾被问住。哪种呢?

大概是不需要担心彼此忠诚度和道德标准的舒服,亦是心脏不会被随意扯拽到不上不下的舒服,更是不用辗转反侧去考究对方说的究竟是真心话还是玩笑的舒服。

她需要这种感觉。踏实、安定。

安漾歪侧脑袋,明知故问:“有区别吗?”

外婆点到为止,慢吞吞支撑膝盖起身:“再好好想想。序南那孩子很好,可嫁人的理由不能只图舒服。懂伐?”

安漾若有所思,叫住外婆:“我妈的婚姻在你眼里算好吗?”

老人家使了个眼色,努努嘴:“你问她。”

安漾赶忙收声,扭过头,尴尬地朝当事人笑笑。

“问什么?几点起的?”姜女士掸了掸裤腿上的尘土,带出一股清幽好闻的檀香味,“序南刚给我打电话说中午到。”

“他怎么没给我打。”

“人家担心吵到你睡觉,说你也没回信息。”

“哦。你这次来这住多久?又丢我爸一个人在家?”

姜女士纳闷不解:“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我过几天就回去。”

“哦。”

母女俩简单打了个照面,三句话后同时陷入了沉默。

姜女士无论对谁都保持一定距离感,奉承沉默是金,更不愿对成年女儿的生活指指点点。儿孙自有儿孙福,多说无益,不如沉心于退休时光。

安漾则对母亲情感复杂,加上近些年相处时间骤减,越来越不知该如何找安全话题。

“刚想问什么?”姜女士突然旧事重提。

老人家笑呵呵搭腔:“傻孩子问你的婚姻算不算好。”

姜女士颇感意外地挑起眉,“好的标准是什么?”

安漾在烈日下和母亲对视,“你的标准是什么?”

“互相尊重和理解。”姜女士一锤定音:“我和你爸当然算好。”她捕捉到女儿眸光闪着的困惑,无意深谈,“没事少琢磨这些。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靠想出来的。”

安漾得到了答案,心中疑虑不减。真算吗?

自记事以来,爸妈从不吵架,处理矛盾时也能心平气和地交谈。他们相敬如宾,鲜少流露出夫妻间该有的亲密,像极了被迫绑在同一场景里的 NPC,敷衍地完成剧本剧情,完全懒得注入情绪。

相较于鸡飞狗跳的邻居家,安漾家总是不亲不疏,平静到让人忍不住怀疑内里是不是暗潮涌动,甚至想撕开遮羞布看看是否满目疮痍。

年幼的几次「眼见为实」成了安漾至今无从探究、闭口不谈的心结。午夜梦回时,她依然会梦到一枚枚白色信封、角落里的交头接耳,还有姜女士写满日记本的那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想什么呢?”来者不知何时走到安漾身侧,手背蹭蹭她脸蛋,熟稔地和长辈们寒暄招呼。

“发呆。”安漾掠一眼他的打扮,短暂蹙起了眉心。

方序南脱掉西装,解了两粒领扣,边挽袖子边无奈地笑:“不像杀猪盘了吧。”

安漾淡笑点评,“像村干部。”

对方任由她揶揄,“车钥匙给我。”

“下周肯定修,我开不惯你的车。”

方序南垂目注视着她,慢悠悠回绝:“我、不、信。”

“我发誓。”安漾先竖起两根手指,记不清具体手势,转眼又要竖无名指。

还发誓…从哪学的?方序南忍着笑,掌心包裹住她的,“好了,再这样下去该对我竖中指了。”他攥着人的手不肯松,眼神示意出门转转,小声解释:“今天直接从公司赶过来,没来得及买礼品。”

“不用。”安漾最不欣赏他的面子工程,“又不是第一次来。”

方序南自有主张:“我从不空手登门。”

“一家人不讲究这些。”

“一家人才更要做足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