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不比设计院,鱼龙混杂。大家交流时喜欢带情绪输出,骂爹咒娘。安漾一开始听不习惯,总下意识敛起眉心。孰不知任何无心之举都会被有心之人捕捉,并放大解读。

马存远为此旁敲侧击过几次。安漾无奈又好笑,慢慢学会了面不改色地从脏字里提取有效信息。

这里的人因利益结合成各方势力,互相掣肘。安漾没空琢磨,深知说的每句话都有可能被曲解、误传,索性三缄其口。久而久之,便落了「高冷装逼」人设,她倒也不在乎。

「独善其身」是安漾多年奉行的生存法则,也是从姜女士身上传承的优良品行。很多圈子一旦沾上,很难抽身,搞不好还会惹得一身腥。

人多嘴碎。闲暇时,大家最乐于分享的莫过于混乱的男女关系。

施工队宿舍位于东北角,八人宿舍,据说甚至有男女混寝。不少夫妻搭档外出务工,有些伉俪情深、互相扶持,还有些则吃着碗里偷着锅里。项目部的人相对收敛,亦没少闹出桃色纠纷。

而最近广为盛传的,无非是财务小王,年纪轻轻刚毕业的小姑娘,跟有家室的项目经理张总走得太近,就差坐人大腿上汇报工作了。

安漾不爱听八卦嚼舌根,嫌无聊,总一笑置之。她和小王打过几次照面,对方机灵可爱,办事靠谱,这便够了。至于旁的,都是别人的私事和三观,和她没关系。

现下安漾正火急火燎往昭君庙赶,没走几步便被唤住。她脚步没停,柔声回应:“我有点急事,改天再聊哦。”

小王忙小跑跟上,挥手招呼:“去昭君庙巡察?”

“嗯。”安漾满心焦虑,只喉咙里应了声。

对方继续热情寒暄:“我其实不明白,你们建筑师都画好图纸了,为什么还要在现场守着啊?”

安漾和气地笑笑:“我们得预判问题,避免做完再改。”

“听上去不容易哦。”

“哪行都不容易。”安漾搭着腔,高抬左腿跨过门槛,眼神闪到小王同步迈入的脚上。

对方晃晃手上一沓文件,解释刚找项目经理签完报销单,听说昭君庙是镇里有名的古寺庙,正好过来看看。

“看什么?”

“拜拜,许愿。”

学建筑的多少对风水耳濡目染,安漾忍不住多嘴一问:“这儿很灵吗?”

“灵啊!别看它小,可灵了!姻缘、财运和健康都管。”小王绘声绘色,“解放前这里香火就很旺,听说业主还特地从泰国请的高人来看风水。”

安漾之前也听陈老提过,业主信佛信风水,愿意配合政府花重金修复此处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看中寺庙后山开帐宽展、顶平而左右环保,且无杂石裸露,可保人身体健康、常遇贵人相助。二是心仪大雄宝殿前的仙湖被群山环绕,不见来水去水,说明财源久长无有竭时。

安漾不信玄学,偶尔也好奇寺庙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诱得姜女士月月定时拜访。

“最近这里重修,大家都说晚上能听见菩萨搬家的动静呢。”小王煞有其事地半捂住嘴,“安工,你听见过吗?”

“没有。”安漾浅笑,自然不信这些无稽之谈,手指着正殿方向:“我先去忙。”

“嗯嗯,你忙你的。我四处逛逛。”

红墙黑瓦,圈出一片难得的静谧。

工人们埋头专注手上的活,不自觉减少了交谈。刮腻子、砂纸打磨、涂抹油漆,各类声响此起彼伏,沾染上香火,竟也平添几分神圣和敬畏感。

安漾戴好护目镜和口罩,昂起头寻找那根椽子,没留神踢到了一个铁桶。

突如其来的“铛”瞬间响彻殿堂,绕梁几圈,震得乌鸦四处纷飞。

好几个人停住动作,循声望了一眼。安漾恨不能隐身,尴尬地在众人瞩目下走到一处,盯着堆积在墙角的涂料若有所思。

前一日她无意间听人闲谈,说昭君庙修复顶多二十天便能完工。然而鸡爪纹修复、底层处理,修复剂刮涂,一道道工序繁琐耗时。加上生漆施工周期长,每层需阴干 7 天,至少得刷三层。若传言属实,唯一的可能是施工队擅作主张,改用现代涂料赶工期。

安漾越琢磨越不安,特意一早赶来看看。

一名工人正站在高梯上,唰唰打磨着柱体磨面。

安漾喊了声“师傅”,无奈声音被口罩裹得发闷,毫无穿透力。

“师傅。”安漾提高了音量:“椽子应该刷黑漆。”

对方的手顿了一秒,依然无动于衷。

“师傅。”安漾明白对方不过是执行者,没继续费口舌解释初衷。毕竟当务之急是叫停相关作业,避免问题扩大,甚至返工。

修复文物古建筑主张「修旧如旧」。

传统黑漆与材料的兼容性更高,更是对古代营造技艺的尊重和延续。生漆需要反复刮灰、打磨、涂刷,从而形成致密保护层。同时油性基料能深入木材纤维,填充毛细孔,由内而外达到防腐防潮效果,有效抵御虫蛀和霉变。待完全固化后,传统油漆的耐酸碱、耐高温和抗紫外线能力极强,可维持数百年不脱落。

“我不管。”对方咕隆着,“我只管干活,上头让我干啥我干啥。”

“麻烦你先停一下。”安漾礼貌请求,随即找角度拍了几张照片留存,“我待会跟纪工联系,这块肯定得暂停作业。”

对方讨厌她拿纪工压人,更反感她举着手机左拍右拍,语气不太好:“小姑娘,我有工期指标,等着拿钱吃饭的。你现在无缘无故让我停工,耽误进度,上头责备下来怎么办?到头来挨骂的都是我们做苦力的。”他加重了打磨力度,朝一米开外的工友意有所指:“都是黑色,有什么区别?现在什么人都能当领导了,戴白帽子了不起啊?拍拍拍,一天到晚就知道打小报告。”

“就是!这帮天天坐办公室的人懂个屁!”另一人高声捧场,眼神充满戏谑,“成天拍脑门出馊主意,连累我们加班加点。我他妈腰都快断了!”

长期高压劳作下,人很容易借题发挥。

一时间,大家放下了对神明的忌惮。吐痰、递烟,脏话连篇地痛斥着眼高手低的项目组,期间无差别扫射到了安漾。

言语扎耳,烟味刺鼻,激起人一阵生理性恶心。

安漾第一次恨自己听得懂芙蓉镇方言,深呼吸保持镇定,转身挪步到殿外透气。

阳光穿过古榕树,折射在晨雾中,光影斑驳。

小王正站在树下打电话,好几次狠狠踢了踢旁边的石墩,疼得连忙撤回脚。期间她不经意转过面庞,恰好和安漾对视。

安漾弯起眉眼,眸光漏出一丝窘态。她思考问题时爱找一个视觉落脚点,刚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小王身上。菩萨明鉴,她一句通话内容都没听见,更没玩偷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