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敏又叫真州案首黄彦霖点评他的文?章,那叫一个理足气盛,脉络分明,典故信手拈来。沈持一下子发觉他与?真才子的差距, 邹夫子没有骗他, 他的文?章跟各州府的案首比, 确实末位。
接着又点了其他甲榜的人来点评,有几篇文?章辞藻靡丽,邹夫子不喜, 说虚话太多,并指出初学者往往更爱在遣词造句上下功夫,过分堆砌,让阅卷官看着热闹,回味却?不足,很难判个好名次。
沈持:“……”他品了品,听懂了邹夫子的意思。就如后世小女童多数喜欢亮晶晶的水晶鞋,但到?了二三十岁她们却?不穿了,嫌幼稚。
八股文?同样是这个理儿,沈持反思自己,因为?两辈子活过的岁数加起来可?能?和这辈子的阅卷官年龄趋近,心境有点相仿,代沟没那么大,所以他写的文?章容易引发共鸣,取得看似与?他实力不相符的名次。
其他考生不服气也是有的,但是年龄有时?候是个好东西顶着年仅十一岁的壳子,沈持这么想。
一一点评完学生的文?章,邹夫子问他们每人手中?是不是都有一本朱熹老夫子的《四书章句集注》,这本书是四书五经之外,学做八股文?必备的参考书,说要求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学生们都说有。
这等必需的教?科书,没有还得了。
只是有人翻得滚瓜烂熟,有人才浅浅地读了一遍,比如沈持,他上学的年头尚短,才嚼完四书五经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啃透《四书章句集注》。
邹敏让他们把这本书再细细读一遍,默一遍,同时?又布置了许多八股文?题目,让他们依据《集注》中?的注解各种练。
有一篇《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①》的八股文?,题目出自《论语》,说的是乡间?的宴飨礼仪,宴席上有老人的时?候,年轻人要等到?老年人走之后才离席,两个字,尊老。
这题目很难,一半多学生哀嚎不会写,沈持瞪着题目一整天,翻遍了《四书章句集注》也没破出题来。
而邹夫子只给他们两天的时?间?作完。
到?最后沈持也没完成作业,领了罚。不过挨罚的人实在是太多,不多他一个,好像又没那么难过。
邹敏对学生要求极其严格,以至于学生们在贡院求学的日子没日没夜的,有几个年岁小的学生从前在家中?娇生惯养,受不住这般苦日子,病倒的不在少数。
沈持每日早早起来练半个时?辰的八段锦,黄昏时?分,入夜挑灯读书之前,再练半个时?辰,活络筋骨,道家养生操护体?,让他暂时?还没有染上头疼脑热,在宿舍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安然无恙。
一开?始学生们身体?略有不适,并没有当回事,依旧苦读,但又过了十来天,有人发烧了,很快,一大片学生也都浑身滚烫,躺在床上唉哟唉哟的喊全?身痛,动不了了。
裴惟也染病了,他白天夜里咳嗽发热,没几天人变得面黄肌瘦,眼?神呆呆的,说胡话还闹着要回家。
贡院的司业负责学生日常起居的夫子给找来个秦州府有名的大夫刘叔照,开?了汤药,让每日煎服。
这件事落到?沈持身上,每天帮着裴惟熬药,无法,江载雪和岑稚他俩也不会啊。
后来裴惟才有点好转,江载雪又发烧了。他得一回煮两个人的汤药。江载雪发着烧打着摆子,嗓音沙沙的:“你吃了什?么仙丹,这么结实。”
在同窗一个接一个轮流生病坐庄吃药的时?候,他生生熬了过去,虽然某一天早上起来也打了两个喷嚏。
真羡煞旁人。
“邱道长偷偷给我的仙丹,”沈持一边照顾他吃药一边玩笑道:“可?保百病皆消。”
岑稚捂着嘴剧烈咳嗽:“你诓我,邱道爷好不容易炼一次丹还炸了炼丹炉,他自己都没有仙丹吃,哪有仙丹给你吃。”
可?见是扯谎。
沈持这才正经说道:“是没什?么仙丹,但是来贡院之前,我跟他学了一套八段锦,每天练上一练,或许是这个缘故。”
这个朝代的学堂,连贡院都没有体?育课,从早到?晚枯坐不动,不生病才怪,他这是把八段锦当体?育课上了。
幸好来贡院之前跟着邱长风学了学八段锦,不然他也得病倒,沈持看着同窗们生病,有点后怕地想。
这个朝代没有后世的医学手段和药品,病了只能?找大夫开?汤药喝,起效慢,没那么快见好。
可?是这次也太慢了,裴惟的高热一直退不下去,人都烧迷糊了。
刘大夫再来时?,沈持忍不住问他:“刘大夫,他一直不见好是什么缘故呢。”
“这副中?药中?本有一味药,是黔州府出的朱砂,”刘大夫抱怨道:“无奈那边不太平,朱砂断了供应,没有好朱砂,我这药效折半呀……”
沈持:“……”
继上次没玉村药铺的掌柜之后,他又一次听到?人提到?西南边境的黔州府在打仗,没有好朱砂供应之事。
沈持正有意打听西南边关的战事,不经意问刘大夫:“这一仗,是朝廷和谁打?能?打赢吗?”
刘大夫用小秤称着药材,嘴里说着:“有痰湿,加甘草三钱……”半天抽出心思来回他:“朝廷在西南边境的戍军驻在黔州府,和临近的南诏国,也说大理府打。”
“什?么时?候打赢啊,这个不好说,”刘大夫包好草药,取出银针来:“一直这么高
热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先针灸退热吧。”
沈持一个激灵:“……”
刘大夫一边给裴惟行针一边和他聊道:“黔州府一直一来是武信侯府镇守,武信侯史家,你听说过吧?”
沈持:“……最近听了一二句。”
“武信侯史老将军镇守西南黔州府多年,抵御南诏国的攻打,守着黎明百姓,守着朱砂矿藏,老将军战死后史家又送了个儿子史坤过去,”刘大夫颇痛心地说道:“三年前史坤将军又死了,听说死于西南的烟瘴,现如今府中?的男丁,武信侯的孙儿辈……”
京城有童谣:史家将军走西南,几年不到?躺板板……说他们送去一位将军,不几年就死在了那里。
武信侯史成麟的孙子这一辈,只有四个男丁,长孙史玉京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一天到?晚钻在青楼里头享受风月,老二史玉庭小时?候骑马摔下来断了腿,是个跛子,老三史玉蛟是个病秧子,风吹吹就倒了,另一个老四还在襁褓之中?没长大成人呢。
朝廷看着史家的孙辈无可?用之人,遂另从别的武将家选了将军过去镇守,你猜怎么着,南诏国欺生,别的谁也不怕,就惧史家军,好了,从此月月来侵扰,打得朝廷军一再溃败,无奈,只好又重新从史家瘸子里挑将军,下旨封十七岁的史玉蛟为?镇西将军,赴黔州府戍守。
然而出征前一日,史玉蛟吹风受寒病倒了。
西南战事紧急,他的亲妹子,自幼随父亲史坤习武,年仅十三岁的史玉皎挺身而出,披上戎装抱着将军大印,二话不说奔赴黔州府。
光这么听着,沈持的心重重地揪了下。
“虎父无犬女啊,”刘大夫说起来,十分敬佩这名小小的女将:“她这一去还真去对了,听说她一到?黔州府就打了一场胜仗,这么看,说不定很快就得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