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们瞧”他?用手朝不远处一指。有人还当真伸长脖子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一行春猎归来的矜贵少年经过, 为首的一人朱红发带飞扬,身着紫衫玉带长靿靴的少年策马经过,他?面如羊脂白玉,柳叶长眉入鬓, 雌雄莫辨, 他?身后背着弓箭, 马的脚蹬处悬着两只大雁,皆被一箭贯穿双目,可见?他?箭术十分?了得, 惊鸿一瞥让人直呼“玉郎”!

他?们眼神凝止,一开始只拿目光追随着他?,后来不自觉挪动脚步追逐他?而去,早忘了他?们是来看新科状元郎的。

涌过去的百姓越来越多,少年勒住马,有点迷瞪地?问身后跟着的人:“怎么回事?”

后面的同伴同样想挠头?:“今儿放杏榜,他?们大抵是围在这里等新科状元郎经过吧。”

为首的人手搭凉棚往四下寻了寻,果见?另一条街上锣鼓喧天,一袭袭圆领红袍意气风发地?骑马缓行。

“借问公子是谁家?的儿郎?”围观的人中一老伯壮着胆子问。

那公子哥儿听了面上微不可见?地?抽搐两下,同行之人先是愕然,紧跟着哄笑起来:“老伯怎么连她都不认得,她是沈相家?的公子。”

她呀,是年满十七周岁的沈明彰。

这时?候,新科进士们转个弯来到了这条街上,正好与沈明彰等人迎面相逢走?了个对顶,她的马与新科状元所骑的马看了个对眼,已开始甩头?示威。

街道两侧挤满了人,错开而行很?是艰难,沈明彰赶紧下马想要避让,哪知对面的新科状元董衡也翻身下马,对着她拱手一礼:“请。”

跟着沈明彰后头?的几名少年人:啊哟,状元郎风度翩翩嘛,咦,好像长得也不赖……

沈明彰哪里敢让新科进士给她让路,勒住马往旁边避了避,将路让出?来:“请。”

看热闹的百姓见?双方如此谦让,有些惭愧地?自发往后退了几步,将身前的路让开。

见?状,沈明彰与董衡互相执礼,而后各自继续前行。

这时?候才有人发出?疑问:“咦,沈相家?的公子才十来岁吧,还很?小呢,这位莫非是沈家?女?郎?”

这话落到耳力极好的状元郎董衡耳中,他?眼底倏忽泛起一圈转瞬即逝的涟漪。

当晚,新科进士们赴琼林宴。

沈持在那里见?到了新科状元董衡,见?他?有故人之姿,微讶:“董状元出?身河东董氏,那么与已故董青溪是同族?”

“回沈相,”董衡面色微凝:“董寻董青溪乃下官之亲叔父。”

沈持看着他?欣慰一笑,未语却眼眶早已泛红。

两年后,沈明彰与董衡喜结连理,沈、董两家?结两姓之好。婚后沈明彰才发现她夫君不仅学问好武艺也十分?高强,说?是董家?在他?叔父董寻英年早逝后痛定思痛,花重金请师傅教导族中男丁骑射武术,用来强身健体以求延年益寿。夫妇俩闲来无事就?切磋一场,恩爱非常。

……

这一年金秋,沈持到苏州府巡视乡试,恰遇裴惟在这里当学政,办完差之后二人重游同里,来到退思园前,当年鼎盛一时?的园子柴门重掩,罕有人至,早已荒芜。他?推开门走?进去转了转,旧景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然物是人非,早已不闻当年的读书声。

离开的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一挑着担子卖馄饨的老叟,他?记性好,一眼认出?这老叟姓李,见?他?须发花白还佝偻着腰在走?街串巷,上前说?道:“李大哥。”

老叟听见?有人唤他?,辨了半天才问:“这位贵人认得老朽?”

沈持说?道:“一晃过去四十多年了,当年,我来退思园求学的时?候在李大哥的乌篷船

里借宿过一夜。”

老叟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他颤抖着问:“阁下是沈相爷?”

沈持点点头?:“是在下。”李老叟怔在那里,转而想要招呼他?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可一想沈持那般矜贵的身份又打住了,不知怎么才好。

沈持从袖中拿出?百两银票相赠,李老叟推辞不受:“无功不受禄,草民不能要相爷的银子。”

不得已,沈持只好说?道:“李大哥要是有时?间,隔三岔五帮我清扫下退思园吧,这些银子就?当作酬劳了。”

李老叟接过去谢他?:“老朽和儿子孙子们一定替相爷看好退思园。”

不过就?在当年年底,裴惟上书朝廷,将苏州州学迁往退思园,并立碑文记述它?的历史,让一代代读书人铭记它的来历。

……

又两年,江载雪病倒在通州知府任上,沈持携十二岁的儿子沈确他?从小不爱说?话也不机灵,因而得了个“阿木”的乳名,一直到五岁上才取了大名,他?师承京城名医专研岐黄之术已有六年,从京城赶过去探望,才知道他?当年为了复明用了暹罗国那个让少壮人心悸的药方,这毛病从吃药时?起种下病根,已经很?多年了,近来一日比一日严重,且引发了旁的病症,只恐……命不久矣。

沈持自责愧疚甚深。

“爹,”已初长成小少年模样的沈确问:“是什么药方,可以拿给儿子看看吗?”

沈持凭着记忆默写下来拿给他?瞧:“当是这个了。”

沈确看了看,又给江载雪把了脉,皱眉道:“爹,让我给江伯伯看病吧?”

沈持盯着他?摇摇头?:“……”差点说?一句让儿子别闹。谁知沈确却跟那张方子较起劲来,回京后日夜翻看医书,甚至亲自试了上百种配方,终于有一天他?从书房里跑出?来像是入了魔一样喊道:“爹,我知道江伯伯的病该怎么治了,在原来的方子里加入甘草,以甘草为药引……将其中一味附子用柏子替换,另加入龙骨……”

沈持半信半疑,按照他?说?的去请教太?医院的大夫们,老家?伙们大惊:“从方子上看来,不但?无毒还能解之前的毒,相爷从哪里请的神医?”

“犬子偶然所得,”来不及跟他?们细说?,沈持立马回家?遣人送沈确去通州府:“阿木,如有可能,一定要治好你江伯伯啊。”

……

后来,沈确真的医治好了江载雪,让他?得以和沈持一起变老,也让自己的父亲放下了心里多年的愧疚。

病好之后,江载雪进京来看沈持,二人买了两坛酒却只喝了半坛子就?醉了,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时?,忽然齐声吟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①”

次日酒醒,沈持照镜子发现鬓边已有斑斑白发。这一年他?五十四岁。

他?在五十八岁那年辞去相位,到翰林院编史,梳理大昭朝从开国元年梳理到怀佑二十年间近一百五十年间的历史,修史期间,他?剔除野史,校正增补遗漏的正史,他?主编的《昭代编年通史》,对当朝历史的记载十分?详尽真实,让后人在读史的时?候能酣畅淋漓地?还原出?这个朝代的风云变迁,记住那些曾主宰天下沉浮的风流人物。

十年后,巨著修成,沈持上书致仕。一天夜里,时?年已近五十的皇帝萧福满微服提了壶酒来到沈府:“之后留在京城吧,朕还能时?常来看看沈相。”

十分?怕他?离京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