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他记性不好,相反,他记性极好,记得从他接手大理寺后办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人……却好似唯独忘记了曾经年?少春衫薄,陌上纵马,学李白邀明月赋诗的那些事了。
他很快记起?沈持手中?的那本《翰林诗集》中?收录了他在张汤墓前写的《早春》,诗中?,他不仅明显写出了对酷吏的同情,还用了“龙吟虎啸”四字形容长安城的地气……如果被言官御史盯上,不用想,不知?会?同老鳖一样,咬他多?少口。
甚至,他根本没有办法再?在孟朝给友人的写的上梁文里的“龙蟠虎踞”上寻由头,定孟度的罪。
沈持,生生将了他一军啊。
他九年?前所作的一首不起?眼的小诗沈持是怎么想到并翻出来的?这人实在是可怕且出其不意。
贺俊之有种棋逢对手之感。
他嘴角微微弯起?,一直看着沈持。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才能被他所用呢。
此时传来一声钟鸣,东华门开了。
文武百官一下闭好嘴巴,端好笏板,文官挺胸,武官则是挺着有点肥硕的肚子鱼贯而入。
东华门内的一处偏殿的耳房中?,大太?监丁吉带着他的干儿子丁逢在等着伺候皇帝萧敏与朝臣们的早朝。
丁逢一边伺候丁吉更衣一边聊着:“……沈大人回来之后压根儿没过?问他的启蒙夫子孟度的事,他在替他的妹子沈月姑娘寻医问药。”
“他妹子,”丁吉每每换衣裳的时候,总会?觉得身上有一股尿骚味儿,唉太?监啊缺了那根东西真是越老越受罪了:“得的什么病?”
“是个天生的哑巴,”丁逢说道:“不会说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他想了想又道:“听说?是说?不清楚话而已。”
丁吉:“哟,怪可怜见的。”
“谁说?不是呢,”丁逢叹气道:“沈大人挺不容易的,夫子身陷囹圄,妹子又摊上哑病……”
丁吉听见外头朝臣的脚步,说?道:“你待会?儿将沈大人和薛、徐二位翰林引到上书房外头,就?说?万岁爷上了朝就来见他们,让三位贵人好生候着。”
丁逢给他系好腰带:“是,干爹。”
……
不一会?儿。
沈持和薛、徐二人被太?监丁逢引到上书房外的耳房中?:“三位大人稍等,万岁爷上完朝就?召见三位大人。”
三人在烧着地龙的耳房中?肃然端坐:“有劳丁公公。”
……
太?极殿,早朝中?。
丹陛之下,御史台的官员唾沫横飞,这在本朝的早朝上已是多?年?来的积习。言官御史仗义执言,廷争面折,哪怕为此遭到皇帝的严厉处分,就?仕途来说?几乎进入绝境,甚至还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但?于个人的名声和清誉,确是极大的提升。这也是他们敢于忤逆龙鳞的精神动力。
陪着皇帝萧敏上朝的大太?监丁吉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没有人提及沈持的老师孟度的事,他心道:看来这帮言官御史也不太?愿意招惹贺俊之啊,大理寺同样远着对方,哼,两拨疯狗,什么时候他们对咬,那才有意思呢。
皇帝萧敏脾气很好地听他们争执完,不置一词,却问户部尚书秦冲和:“秦爱卿,黔州府铜仁县的朱砂矿,为你的户部日?进斗金吧?”
秦冲和一手端着笏板,一手捋着胡须,破天荒地在朝堂上嘴角咧了咧说?道:“回陛下,自从八月份户部开售大万山朱砂矿、而后预售铜仁县朱砂矿石以来,短短四个月户部已有六万两银子进账……”众朝臣听了惊叹一声:“四个月,六万两?”
“六万两。”秦尚书昂起?头,拖长了声音说?道:“比一些省年?缴纳的税赋还要多?
。”
皇帝萧敏微一点头:“工部送给朕一块紫金砂矿石,如今已雕成三羊开泰的摆件放在上书房中?,铜仁县开采出来的朱砂矿品质是好。”
他见了那又红又紫的颜色甚是喜欢。
“谢陛下夸奖,”秦冲和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不贪功:“这预售矿石的法子原是翰林院修撰沈大人出的主意,臣捉摸着微微改动了一下具体?的办法,到底是将财源引进来了。”
皇帝萧敏看着丁吉:“沈爱卿现下是不是等候在上书房?”
“万岁爷,”丁吉忙说?道:“三位翰林都已在上书房外等着陛下下朝侯召见呢。”
萧敏眼轻一垂:“诸位没什么事情,朕先去?见见三位翰林,退朝吧。”
重要的事情都在他批阅的折子里,今日?早朝无?大事相商,他不想听他们弹劾攻讦官员了。
甚至连找个出头鸟拉到东华门外廷杖,打一顿的兴致都无?。
“退朝”不等群臣抗议,丁吉已经破开嗓子喊了起?来。
皇帝萧敏负手转身就?走。
众臣僚还没反应过?来,龙椅上就?没天子的影子了:“……”
而皇帝萧敏出了太?极殿,坐在龙辇上去?上书房,路上他问丁吉:“沈归玉昨日?进京后都做了什么?”
他是知?道大理寺抓了孟度这件事的。
那么沈持,回到京城后有没有为他的老师孟度四处奔走。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似乎没有理会?此事。”
皇帝往龙辇上一靠,微眯了下狭长的眼眸:“……”
“万岁爷,要不您跟老奴打个赌吧,”丁吉在萧敏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平日?里会?酌情说?些微不正经的玩笑话:“就?赌沈大人到底会?不会?救他的老师。”
皇帝偏了下头,良久之后才说?道:“朕赌他会?救。”
丁吉立刻苦着脸:“万岁爷,老奴也想赌沈大人会?救。”
“先前曹爱卿跟朕说?沈归玉与贺爱卿是同一类人,都占一个‘狠’字,最宜去?大理寺观政任职,”皇帝笑了一笑说?道:“朕不以为然,沈归玉,有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