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 他?转身踉跄而去。

老道?士望着他?的身影, 微眯起眼。

天快黑的时候他?收拾起签筒、卦书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到来接他?的一熟人,沈持,这位少?年官员近日来面色疲惫, 眼下淡淡的乌青透出无法言说的殚精竭虑,老道?士莫名有些心疼,语调温和地说道?:“沈大人,贫道?尽力?了。”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摆卦摊子充作算命先生?,外带说些鬼话招摇撞骗,真怕师祖在天上气急了扔个雷下来劈他?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谢姜道?长,”沈持对着他?深作一揖,道?:“要不是道?长肯出手帮忙,在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身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是不多?,凡事都要迂回推行,为达目的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起初和邱长风说这件事的时候,邱道?长气得道?心都差点儿毁了,高高举起拂尘追着他?打,但那拂尘不仅最终没?落到他?身上,二?位道?长也倾力?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步步天衣无缝,这桩事情,大概会在他?的心焦与忐忑中平稳办妥。

……

又过了两日,章姓家族迁出,去往铜仁县安家。

章家一走,许多?犹疑不定的大户人家逐渐转了主意,接二?连三有人接了县衙发放的六两补偿银子,拾掇家资,举家迁至铜仁县。

到了七月底,两县的县丞再清点户籍名册时,两县已只剩下两三户人家了。不过看着一日比一日空荡的县,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来打听现在县衙还?给不给银子,多?半是要搬走了。

从告示张贴出来到两县百姓尽数迁出,前后历经小二?十天,总算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黔、安两县的百姓一家一家先后来到铜仁县,把巴掌大的县城塞满了人,由于他?们手里都攥着补偿银子,眼下暂且生?计无忧,因而处处都是孩童吵闹,大人吆喝,吃喝拉撒睡的市井气息,热闹非凡。

沈持时常穿一件常服去铜仁县新迁来的百姓之中转悠,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听一听说书人临时支个摊子,给围过来的人讲诸如吕不韦囤积国君易种秦国的演义等等……悠哉如斯。

回想起半个多?月之前,那会儿黔州知?府焦砚推诿,将黔、安二?县百姓迁出的棘手事甩给他?的时候,是何等的一筹莫展,寝不安席,总算过去了。

八月初,秋云入山,秋风起,芦花飞。

这日,沈持坐在驿站中摆弄弩机,有人来报说黔州知?府焦砚来了,他?起身迎出去。

一番寒暄后,二?人在驿站的屋中相对而坐,每人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焦砚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修理?得齐整,面白?眼细,他?二?十多?岁考中同进士,之后外放来黔,二?十多?年间未曾易地,一直从九品县令做到正四品知?府,终能执政一方?,也算是读书人之中的龙凤。

“沈大人,”他?一拱手对沈持说道?:“花费大半来月,黔、安两县百姓已全都迁出,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动工开矿啊?”

焦砚故意抬高声调咬着“花费大半来月”这句,有嘲讽,甚至还?有不满为那几户贱民大费周章,生?生?错过了钦天监博士苗芹选定的开矿吉日,值吗?

早按他?说的,贴一张公告出去限时迁走,两县人员爱走不走,爱去哪儿去哪儿,官府一概不过问,不知?能省多?少?事,得以提早多?少?天开矿。

如此一来,连开矿的吉日都没赶上,工事停滞不前,多?叫人窝火。

沈持提起茶杯盖子,他?轻刮两下茶水泛起的沫子,说道?:“此事下官做不了主,须得问过朱大人,请苗大人再择吉日吉时。”

焦砚故作惊讶:“工部上下不都听沈大人你的吗?朱大人迟迟未说动工,不就在等大人这边发话吗?”

沈持听他?阴阳怪气一番也不动怒,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在下虽官在微末,但为官者受陛下所托,为朝廷办事,桩桩件件不得不思虑周全,步步为营,半分不敢急功近利生?怕辜负君恩,在下想,朱大人没有号令动工开矿,也是出于这般思量,”他?放下茶盏,轻声慢语:“焦大人,你难道不是一样吗?”

这话将焦砚心中的怒火拨了开来,噌地窜成一大片,他?搁在茶盏上的手倏然微抖,将茶水振了些出来,泼湿了官袍大袖的边缘,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大人说得好极了,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当周全,当周全啊……”

沈持微一挑眉头,又饮了口?清茶。

“告辞。”焦砚拂袖而去。再跟姓沈的同处一室,难保他?不生?出杀心。

他?出门后,赵蟾桂进来收拾残茶,小声问沈持:“焦大人为何这么急着开矿?”

沈持说道?:“每年的八月初是吏部考核地方?官员的时候,考功司会依据他?们的政绩向陛下举荐拔擢人选,调任京城入六部或者去大理?寺、京兆府等衙门做京官,我想,焦大人之所以急着开矿,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的政绩添上一笔,好在吏部的考核中多?几分胜算,早日调往京城,距庙堂近些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黔地贫苦人少?一直是本朝的官员贬谪流放地,在这里为政极难捞到拿得出手的像样政绩,焦砚苦熬多?年,好不容等来一个为朝廷采矿工事效力?的良机,却被他?横插一手耽搁了吏部考核的时间,哪能不恨他?的。

“那,大人,”赵蟾桂唉声叹气:“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彻底把姓焦的给得罪了呀。

沈持极淡地“嗯”了声,他?早知?道?会这样。只是当初在权衡之后,仍没?有妥协罢了。

“大人,以后他?会给你使?绊子吗?”赵蟾桂担忧地问。

沈持没?说话。

山风穿窗棂而过,将书案上的书翻得哗啦作响,停下来时,书页中的一行小字“内不愧心,外不负俗。③”,在夏阳的映照下镀了一圈光芒,熠熠生?辉。

驿站的另一处小院中。

胡见春来见工部侍郎朱文济,说道?:“朱大人,沈大人已将黔、安两县的百姓安置妥当,咱们也该请焦大人征发人力?了。”

“黔、安两县的人,”朱文济缓缓问道?:“一户不落,全搬走了?”

胡见春说道?:“全搬走了。”

“想不到啊,”朱文济带着些许感慨说道?:“沈修撰竟颇有些手段。”

他?本想拿捏沈持一下让他?栽个跟头长长记性?,没?想到那人就是不让他?如愿,想来是他?小觑了沈持。

顿了一顿之后,朱广济依旧叫人看不出情绪地说道?:“你去召集人来,咱们商议些事情。”

胡见春去知?会吕、严两位工事以及沈持,说要一道?往堂屋议事。

“在下这就来,”沈持说道?。

他?换身衣裳过来的时候,见朱文济正带着工部员外郎胡见春,工事吕居、严诩等四人在画图,大概是要敲定开矿时从哪里凿山,从哪个方?向开矿洞等相关事宜。

“沈大人坐。”朱文济客气地道?。

沈持与他?们见了礼才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