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掌柜这才想起前日庚三少爷的一番话,眉头便蹙了起来,把伙计叫到跟前耳语,伙计点头应着,忽而便换了装束去往码头方向跑。
庚武着一袭鸦青长袍坐在对面的茶楼里,褐木小桌上茶香袅袅,看底下老掌柜在门前为难,连连摆手解释不听,便晓得火候到了。
“嘿,大哥这一招还真神啦!那伙计怕是去找你了,如此直接把醋卖了给他,也能够讨他个好价钱!”小黑皱了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卖?此刻那红醋不过初有苗头,轻易卖予他,这二日的功夫便也白做了。”庚武隽颜上略过一丝冷冽,将杯中茶水饮尽,拂开袍摆站起身来:“记住,生意场上同样也是人情的买卖。倘若施利于人,必要叫他明白,这机会是你舍了予他,而非他有幸捡得便宜。他既欠你一回人情,下一回便少不得对你谦让几分。既要买醋,今番且等着他几个亲自上门。”
又吩咐小黑叫弟兄们把船上两袋寒草运至楼下,再在棚中支起两口大锅。
“诶诶。”小黑自来只见大哥仗义磊落,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施恩图利的无情一面。心中莫名生畏,到底晓得那百来口酸酒终于有了出路,连忙喜颠颠地拔腿开步。
第048章 见色起意
丰华大街茶楼旁的凉棚底下,两口大锅煮着祛寒草汤,袅袅酒香在雾气中蔓延升腾。棚前男女老少排二条长队,手里拿着碗罐翘首张望。有不知所以的寻味走过去,看见那棚檐下挂着一条长幅,上写“春溪红醋”四个大字,再向排队之人打问,两下的功夫自己便也插进队中,气得后面之人破口大骂。
福城人惯以山中草药养生,这草药又与那药铺中的焙干、炼蜜、磨粉大不相同,原是现拔现晒,用肉加青红酒炖煮不仅熏香诱人,吃进腹中更能祛病驱寒,颐养身心。
庚武当日信手带来的几袋药草不足二日便已售空,此刻锅里煮的乃是给那街边病弱贫穷之人免费供应。
幸而今日是个晴好天,不至把人群挤倒跌伤。见来买醋之人增多,便叫弟兄们再启封一缸支开一队,免得把路段堵塞。
那蓝净天空之下,只见一道宽长墨裳拂风轻舞,背影清颀挺拔,就好似他写在条幅上的四个大字笔走龙蛇、青劲有力,把对面梧桐树下的阿晓看得满目花痴。
阿晓两手支着下巴,吞吐含糊不清:“又不爱搭理人,冷得像块千年寒冰;又狭义肝胆,放着大钱不赚痛快,慷慨舍甚么药汤……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是个怎样的人也和你没关系。我要是也有一艘自己的船,我也可以那么大方!”阿枫愤懑地白了阿晓一眼,健壮的肩膀把阿晓视线隔开。
“可是你没有船,你也不能载我去到别的地方,所以你还是只能当个小瘪三……喂,你别挡着我啊!”阿晓被挡住了,很生气,用力拨开阿枫闪到了前面。
对街上那人高大的侧影好生醒目,花满楼的姐儿把香帕子拂到他脸上勾引,他却冷冰冰的一双狼眼掠过去。阿晓的眸中便泛起星光来:“嗨,你看,那俏粉头一个个赛似天仙,他都还是看也不看一眼……我就说吧,其实他也未必就是讨厌我,他对每个女人都这样。”
一边说,一边叫阿枫往庚武那边看。
阿枫却不看,低头瞥着阿晓心花怒放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晓的眼眶今天有些黑,昨儿一晚上都不见她合眼,把一件枣褐的破褂子咔嚓咔嚓,咔嚓完了又缝起来。早上起来一看,那腰身又比前两天收进去了一点。腰一收,屁股就鼓了出来。阿枫想,阿晓已经不是从前的小乞丐了,她开始懂得了爱干净和爱美。从前累了,随便往哪里一躺,枕着他的大腿就睡;自从见了那个英俊的船老板之后,即便夜里冷到哆嗦了也不肯再挨自己一点。
阿枫说:“他有的,老子早晚也会有。”
声音虽不大,却郑重如同起誓。但阿晓没有听见,阿晓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她已经往凉棚底下走了过去。
庚武正自拆解着封盖,步履退后间差点儿便把人撞倒。回头睨了一眼,见是那不男不女的又随在身后,脸儿粉扑扑的,莫名扭拧。
便只当做没看见,继续手中活儿忙不停。
受了忽视的阿晓有点沮丧,想去拍庚武的肩膀,才把手伸出去,又怕他嫌自己手赃,顿了顿,改而去扯他肃净的衣角:“喂,你欠老子们的银子怎么没还?老子们今儿个讨账来了!”
周遭闹哄哄的,庚武听不见,阿晓窘迫,只得连喊了好几声:“喂,老子们叫你还钱来了!”
庚武适才不耐烦地回转过头来:“一个女孩子家家,别成天老子老子。”叫小黑拿两颗猪腰子锭给她。
那身型清梧,这样居高临下地叫她一声“女孩子”……女孩子,全天下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叫自己。阿晓脸儿刷地通红,还有点儿眼酸。没骨气死了。张张嘴又猛地收住,咬着下唇嗫嚅道:“那什么,昨天你可是在码头等了老子……等了我半个时辰?你可真是个守信用的好男人。”
昨儿傍晚与阿枫同去码头领钱,才走到栅栏外,忽而见他一个人凛凛站在岸石边。码头上的风很大,将他的衣炔吹得萧萧飞扬,那侧影只叫人看了莫名沧桑,不晓得他从前藏着多少故事。
阿晓远远地走不动路,看着看着就看呆了,舍不得过去把那画面破坏。
阿晓说:“你站在风中的样子真像个爷们,下次我不耍你好了。”
昨日那般忙碌,若非亲口答应与她银子,怎样也不会耽搁半个时辰。原来竟是存心叫自己空等。庚武冷飕飕看了阿晓一眼,本想对她恶言驱逐,只唇齿摩挲间,却瞥见她一身破旧的枣褐,也不晓得怎么把衣裳乱裁,腰际处收得一边儿松一边儿紧,看上去就像个歪瓜葫芦。
脑海中忽而闪过另一道衣衫褴褛的小个子身影,那东北冰天雪地,一个人躲在干枯的芦苇丛中用冰块搓搓洗洗,见他无意中走过去,忽而便把一身枣褐覆在胸前惊惶尖叫,剩两条细白的腿儿瑟瑟发抖……娘娘腔,做甚么一个个都爱女扮男装?
那狠话在嘴边磨了磨,最后又吞咽进去,只冷声道:“没有下一次了,拿了钱就赶快滚蛋。那疤脸是个男女通吃的好色之徒,今后最好不要穿成这副样子,否则保不住他见色起意。”
见色起意……妈呀!阿晓只觉得整个心脏都颤抖了,他他他……这是在意自己的装扮嚜?
阿晓抿着嘴角剜白眼,声音软下来:“那好吧,既然你是个守信之人,老子……我也不能够太小人。昨天浪费你等了那般久,今儿个我给你干两个时辰还你!”
阿枫暗瞪着庚武,紧攥阿晓的胳膊:“都入了帮会,今后没有老大的允许,不能够在外头帮别人干活。”
阿晓却不肯走,一辫子甩开阿枫,倔劲上来了:“别和我提什么帮会,咱就算入了漕帮,那也是被疤脸老王八蛋逼的!再说了,这又不是码头,他又看不见……”咕咕叨叨走到大锅旁,叫大家排队啊排队、站好啊站好。
小黑揣着账簿走过来,见状不由皱着眉头道:“大哥,我怎么看这假小子越来越像个妞?”
庚武扯了扯嘴角,隔空见阿晓忙得不亦乐乎,忽而又觉得好笑:“哪里是像,她本来就是个妞。”
“啊?那那那……她,该不会就是上回说的那个甚么‘小个子’?”小黑一脸惊愕,一边说,一边瞪眼把阿晓上下打量,见她个子瘦小,脸蛋还满俊俏,越看越觉得是。
正要再问,衣襟已经被庚武提了起来。
眼前忽而掠过出船前秀荷在河边红着眼眶、娇羞不舍的倩影,那才是自己今生想要的女人,乖巧好哄,家里头收拾得贴妥干净,夜里头抱在怀里,一身的疲惫便被她暖散。四年大营生活刀尖舔血,他不想再让如今的平静再起出甚么波澜。
庚武英隽容颜上忽而堆砌冷冽,嗓音清冷而低沉:“别乱说!今后那甚么‘小个子’再也不许提及第二次。叫你嫂子知道了,指不定又会胡思乱想到哪里去。”
那气场怎生如此渗人?就像是一只被挑衅的桀骜之狼。小黑莫名打了个冷颤,连忙吐着舌头躲去了另一边:“得,小弟我该干嘛干嘛去吧。”
……
斜对街花满楼的二层雅间内,红木大圆桌上山珍海味摆满,疤脸与张大老爷、梅孝廷各坐其中,姐儿们花枝招展拢在一旁,推杯换酒嘤嘤娇笑。
“公子怎生不理人呀~~奴喝了这一口,剩下的喝不完了,公子你快帮帮奴家~~”十八九岁的姐儿声音软得似没有骨头,红艳艳手指端着琉璃酒杯,懒懒过到梅孝廷精致的薄唇边,想叫他舔着她的唇脂把余酒喝下。
梅孝廷看着那沾了腻腻深红的杯沿,心中便隐有酸呕上涌。自从成亲之后他便滴酒不沾。酒是甚么东西?酒是那催引七情六欲之毒,酒误了他今生花好,倘若不是那个晚上已经把张锦熙碰过,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姓庚的男人把她关秀荷抱走……然后娶她、娇她、疼她!
梅孝廷素长手指掂过酒杯,勾起嘴角浅笑不羁:“喝不下泼了就是,有甚么劳得美人为难。”绕过姐儿酥肩,把酒水冷漠泼尽。
一晚上不沾不亲不摸也不抱,凭白被他一张绝色之颜勾得迷迷沉沉,姐儿们不免恹恹的,有些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