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什么,等一下,规矩还没办全呐!”红姨拭拭眼睛,赶紧拿来一碗汤圆叫秀荷吃。秀荷吃了三个。说不行,得成双,成双了好生龙凤胎。那梅二少爷天生桃花命,有了孩子才能栓得住男人。听得秀荷脸颊羞红,只得又吃了三个。哥哥弯腰把她两手一托,托去了宽厚的脊背上。那盛汤圆的碗沾了口脂,红红一缕随着汤水在碗边游移,像她此刻脚底下的空落,红绣鞋儿荡来荡去。

哥哥又弯腰把她两手一放,秀荷被背到了喜轿上。喜轿内空间仄逼,四面短窄,大红的轿帘一放,秀荷听到红姨终于忍不住嘤呜大哭。她把红盖头掀开来看,看到躲了一上午的老关福站在屋檐下,吧嗒着烟斗往这边要看不看。瘸了以后的他迅速地老着,不像小时候那么威武高大,秀荷又想起了她娘。

抿了抿嘴唇,那出嫁女的心酸这才生出来,眼眶通红通红的。

花轿沿福城绕了一整圈,又摇过金织桥,然后才往花厝里一条弄抬进去。这条巷弄里都是大户人家,平日各个大门紧闭,今日有喜事,小姐少爷家生子们才被放出来看热闹。见喜轿两抬一前一后,绑红绳的脚夫步子一搭一搭,红轿杆唱着吱呀吱呀,纷纷围拢过来讨喜糖。

秀荷在轿子里坐不稳,身子荡来荡去,连忙撑开手把左右扶住,心里头到底是怕了起来……那做人新娘的感觉,就好像案板上的一条凤尾鱼,谁人都可以戏杀。

梅家大院门前两具石狮挂彩,恭喜声、爆竹声震耳欲聋。张家的轿子也恰恰好抬到,送嫁姆扶着秀荷下轿,秀荷透过红盖头,看到对面一双精精巧巧的三寸金莲,便晓得那是张家的小姐张锦熙。

秀荷往上一阶,张锦熙也稍慢往上一阶,秀荷便晓得她也在偷看自己。这样细腻敏锐的书香小姐,配大少爷也好,能够把家掌起来。秀荷以后不和张锦熙争,她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堂堂正正叫自己娘就满足。见张锦熙依旧稍慢于自己半步,晓得她分分钟都在注意自己,便悄然把不曾缠过的脚藏进裙子里头。

围观的客人们都在啧啧赞叹,这个比着袖子道:“少奶奶们都是百里挑一,你看那身段一模一样,步子也走得相似,就不晓得里头的脸有多俊?此番梅家也是做全了,两个少爷谁也不偏袒。”

“可不是,连喜服也都在一块儿做的。听说料子是托连升布庄的掌柜从京城里特特买来,一人做了一身!”

有知事的闻言,连忙压低声音道:“吓,那是你们不晓得。外头看着是差不多,其实差别可大了去,听说一个不过老太太选出来的绣女罢……只不晓得是配给哪个少爷。我估摸着是那个半瘫子大少爷。”

那声音虽小,却偏让人听见,秀荷的步子莫名一缩。

“姑娘小心脚下。”送嫁姆暗暗在她腕间一紧。

秀荷回神一看,这才发现张家的小姐在门槛边慢了步子。奇怪,这一路总像是在等自己走前面。却来不及思想,送嫁姆已经扶着她先一步跨进了门槛。

过了火盆,便把一对新娘分做两侧岔开,清白地砖上站着的少爷迎上来各自将新妇接走。秀荷低头看着脚尖,那走过来的男子着黑色镶金丝喜服,底下是一双修长的缎面红底鞋……没有轮子,她的心才松了口气。一娓红绸递至眸下,新郎官要牵她去拜堂了,隔着大红喜结看不见他手,却执着等待,秀荷稍一迟疑,然后接了过去。

第020章 三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新娘子新郎官听老祖宗家训”

祠堂门口置着香案,左右各斜摆八张高椅,宗族的头人们和梅家长辈在两侧正襟危坐。司仪五六十岁,声音醇厚扬长,听在耳里让人心生肃穆。

秀荷被送嫁姆搀着胳膊在香案前跪下,头顶着凤冠,两肋挂着桂圆与荔枝,这一起一弯好生累赘,却把规矩做得足足。张家的小姐不出动静,她却不晓得为何,总觉得张锦熙一直在看自己。

是个阳光晴好的初夏天,老榕树下光影绰绰,大少爷不喜欢见人,周氏让贴身随从汉生代为走场。两名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着一色的亮黑印铜钱大褂,面白脸俊,斯文尔雅;新娘子身穿大宽袖纹金花喜服,衣襟和袖口绲三层金丝刺绣,两对璧人儿既体面又般配,梅家今次真是赚足了脸面。

老太爷心中颇为满意,觑着跪在汉生旁边的秀荷道:“这是哪家的闺女?看起来倒是挺雅。都与她说好了么?”

老太太秉承“夫为妻纲”,在丈夫面前从来笑言软语:“亲眼看着老二家的给她把戒指戴上,那姑娘点了头,哪里会有不肯的?虽说并非大户人家出身,老大那边吃了点委屈,到底性子柔,好拿捏,不怕不服管教。”

老太爷闻言,捋着山羊胡子点头道:“孝奕身体不好,找一个能生养就是。”

老太爷对周氏和大孙子同样寡淡。老太太心里虽怪他偏心,却也向叶氏睇了一眼,夸她事儿办得周全。

叶氏正一错不错地盯着软垫上的秀荷,见她谨醒安静地跪在汉生身旁,又察觉老太太的表扬,眉眼间顿时好不得意。这叫什么?这叫一箭双雕,叫她和大嫂两个吃斋的去想,她能够想得出来?

正要收起眼神,一撇头却发现自个儿子在和新娘子勾勾拽拽,羞得那张家小姐局促不宁。

“一叩首……一叩首……”司仪念了第二遍,表情有些扭拧。

晓得儿子把张锦熙当成秀荷了,叶氏气得暗瞪一眼:“孝廷。”

声音压得很低,怕被真正的秀荷听见。那丫头灵性,听见了可不好糊弄。

祖训冗长,念夫妻百年恩爱、多子多福,男要富达四海,女要勤俭持家、谨守妇道。

眼见得都近傍晚了,天空又远又蓝,二少爷梅孝廷听得索然无味,睇了眼身侧的新娘。盖头把她的脸型遮挡,看不清她内里表情,低着个头,交叠着双手跪得端端正正……呵,臭丫头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看她终为己妇,心里忍不住又甜又喜,耗不住时光。

“秀荷……”梅孝廷暗暗伸出手,探去“秀荷”的宽袖下把她的手握紧。那手指儿纤柔绵软,今日也不知涂了甚么,连常年拿针的一点儿薄茧也没有了。太害羞,察觉自己握她,立刻便缩了起来。

梅孝廷的嘴角便噙了笑,睇着“秀荷”的胸脯,那喜服宽宽大大,把她原有的身段遮挡,遮吧,也只够你再遮这小半日了。从前捂得那样紧,怎样求你都舍不得叫人看一眼,今夜爷便要把你看个够,夜夜含在嘴里头吃不停,看叫你如何讨饶?

听闻母亲低叱,又见汉生与大嫂正毕恭毕敬地伏拜祖宗,便痴痴把眼神收回,面伏于地。

新翻修的祠堂要张挂一个月的红符讨吉利,庚武重伤不醒,小黑一个人在祠堂檐顶上忙碌。听见楼下热闹,心里恼恨秀荷把庚武伤得太绝,奈何还是忍不住往下瞟了一眼,想替庚武看看她成亲时候什么模样。

只这一看,那底下红锦软垫上跪着的两对夫妇怎生似有错乱,汉生配的是秀荷,那张锦熙怎么跪在了二少爷身边?也许旁人看不清,可从这屋顶上往下看,女人一起一叩间,那裙裾忽短忽长,一截小脚儿瞒也瞒不住。

狗日的,就说这势利的人家怎么忽然转性,原来是要将秀荷往火坑里推!

“秀荷……秀荷……”小黑作喇叭状在屋顶上轻唤。

叶氏阴森森瞪上来一眼,小黑想起庚武莫名其妙着了人暗算,想想又不敢继续。

不行,得赶紧去喊醒庚武少爷

刺啦扑通

祠堂左侧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伴着枝头颤动的西索声响,秀荷好像听到有人叫自己,大红盖头微微一晃。

“三叩首”司仪施最后一道礼节。

喜婆肃声提醒:“姑娘听教训。”

秀荷只得匍下身子交手叩拜,长袖不慎把身旁关肘蹭到,他却漠然不察,揩着红绸站了起来。明明孝廷这样规矩,方才二夫人暗叱什么?

一路在屋檐下兜转,与他同牵一段红绸,却死寂寂,清悄悄,只听见裙摆擦过鞋面的西索风响。傍晚天井下阴凉昏暗,怎么像是走在黄泉。

“孝廷”秀荷小声地叫了一句。

却没有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