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状态,做起事情来也是效率可想而知。恰好那天的讨论会相当重要,是关于优化溢流坝体型和变更闸门结构的方案。原来方案中堰面设计合理,但是不适应水流条件的变化。经过无数次的试验研究,新的方案中,减轻了溢流坝和闸门结构共振的影响,水流流态明显有了改善。这也是周旭等人两三个星期的成果,因此他讲起方案来,声音格外铿锵有力。
开会讨论时她昏昏欲睡,众人的讨论声都入了耳朵,可就是不能理解其意思,茫然中听到有人问她:“陆筠,有什么看法没有?”
猛然惊醒,感觉吴维以的目光从前方而来。握紧了手中的笔,忍着倦意盯着墙上的设计图,点头:“哦,我没有什么看法。”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吴维以再看她一眼,又问别人:“你们呢?”
得到了一片赞同,这么长一段时间论证,这么多次试验的重复,都就没什么问题。吴维以拍板:“那就这样定了,散会,回去继续工作。”
十多个人很快散去,注意到屋子里出了自己,只剩下吴维以和周旭,两人指点着图纸,还在讨论复杂的细节问题,例如坝底的高度抬高多少米,例如避开滑动岩层部分,例如钢材的数据;边听边收拾纸笔站起来,一手支着额头朝外走,打算腾出地方给他们。
走到门口被周旭叫住,诧异地回头,人影已经到了跟前,一只属于别人的手搭上额角:“刚刚就觉得你不对劲,像是霜打的茄子。果然是着凉了,额头滚烫。”
“吃药了,小感冒,”陆筠笑得若无其事,“你以为我是你,这么点事也大惊小怪。”
周旭后悔:“是我的错,昨晚不应该半夜找你聊天的。”
陆筠摆摆手,正要富有英雄气概的说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生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眼角余光瞄到周旭身后的抱臂静着设计图纸的吴维以,心脏猛烈的一缩,脚步一挪,不留痕迹的退后半步,从周旭的手掌下离开。
朝着他的方向,陆筠慢慢开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声音显然传达到了,吴维以抬头,问她:“小陆,手里都有什么事情?”
都是烂熟于心的事情,陆筠流利的回答:“坝体设计方案的复核,还有水流分析报告,还有发电运行预泄调度方案……”
“这些事都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做完的,”吴维以说,“今天休息好。”
这话犹如清泉在她心头潺潺流过,溅起一阵涟漪。陆筠猛然觉得鼻子一酸,不敢再看那张脸,“嗯”了一声,低下头匆匆离开。
那天晚些时候她在去医院探望袁伟的车子上再次见到吴维以。他没穿工作服,套了件黑色大衣,下面是件高领毛衣,他很少穿得这么随意休闲,别有一种气质。真正是人穿衣服,目光看过去,竟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昏头昏脑的对他点头,笑出了酒窝算是招呼,跟在他后面钻进小面包车;比较身体疲倦,话比起平时少多了,跟他寒暄几句就提不起什么精神。
反倒是吴维以打破了沉默:“周旭本来要来,但施工方案的讨论会一致开到现在,估计这几天没时间了。”
陆筠很是理解:“我能想象到。忙起来就的时候,一秒钟的时间都是宝贵的。这一来一回也要三四个小时,他肯定走不开。”
吴维以短暂地顿了顿,说:“吃药了吗?”
“药倒是一早就吃了,不过总觉得感冒药除了让我想睡觉之外,也没别的用处。”陆筠摊手,满脸无奈。
“从事野外工作,只有自己照顾自己,要是觉得我给你的任务太重,你直告诉我,我不是那么不通人情的人。这些年,我见到很多人因为长年外业生了病,不能再坚持在第一线。我不希望你成为他们中的一位。”
“人和人不一样的,”陆筠说,“吴总,例如你了。那你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你的工作压力和劳累程度我是看得到的,可是不也坚持下来了。”
“你不能跟我比,”他答了这一句,语气里有着一点难得的怅然和追忆,“这个专业,这个工作,一直都是我自己的意愿。”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的,”陆筠盈盈一笑,“我吗,别的不会,最擅长的就是照顾自己了。”
吴维以笑起来眸子上隐隐有种夜明珠的辉光:“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懂得那套急救知识和医学常识,你救了袁伟。”
并不算温暖的车厢,后座只有他们两个人。谈话到这个地步,似乎什么都可以说开,而且,对象是他,那更没什么关系了。陆筠紧了紧衣服,别开目光,慢慢地说:“我跟我姑姑生活过一段时间,她没有子女,也不喜欢去医院,可她有严重的糖尿病。很多时候是我照顾她。打针啊,吃药啊,这些医疗常识,就学到了一些。”
吴维以看她一眼,温和开口:“想好了再说。没想好的话,就不用说。”
陆筠想了想,可发烧使得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一些事情,干脆拒绝再想,笑了:“不是什么说不得的往事。只是不希望别人同情我。上次我很没礼貌问你的那番话,也是在说我自己。有句老话,每个人背后都有个故事,对吧。”
十四
从周旭的婚礼上离开,陆筠带着吴雨到了酒店一楼的西餐厅。酒店气派很大,咖啡厅的装修无可挑剔。虽然不是吃饭的时间,但是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对坐交谈。
吴雨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白皙的脸颊下透出一点点的红晕;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到她脸上,把她脸颊上细细茸毛都精细地勾勒了出来。她穿着打扮非常普通,比起第一次陆筠见到她,看上去似乎还要年轻一点,几乎已经可以归结到青涩和未成年的那一步。
陆筠盯着她看了一会,忍不住问:“小雨,你多少岁?”
“二十二。”回答干脆利落。
陆筠微笑:“我说的是真实年龄,不是身份证上的。”
吴雨绞着手指,目光变了又变,最后说:“二十。”
叹了口气,反问:“真的?”
“嗯……十八。”
忽然间小了四岁的吴雨是个漂亮的女孩。陆筠想,他们谟族的人似乎都特别漂亮,皮肤细如白瓷,仿佛吹弹可破;眼珠很大,比一般人的更黑更亮,一看就让人很难忘记。如果稍加打扮,走在校园里,回头率必然很高。
“你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里,为什么没读书?”
又是一阵迟疑才开口:“不想念了,上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跟寨子里的姐妹们一起出来了,”说着,吴雨变得口齿伶俐起来,“我阿哥没有告诉你吗?我们那个地方,女孩子念书有多难?”
这次换陆筠垂下眼睛。这种事情,不难想象。
“他说过这个。”
“我阿哥还告诉过你什么?”
沉默半晌陆筠后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事情,每一件事情。我想知道他变胖了还是瘦了,他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受伤,他高兴不高兴,辛苦不辛苦,他经常吃什么,喜欢吃什么,他去过哪些地方,他认识了哪些人,他工作的情况……总之,我想知道他在国外这几年,经过的一切事情。”
陆筠把脸转到暗处:“小雨,不要太强人所难。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
吴雨有点烦躁,语气渐渐激烈起来:“那把你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地震之前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地震之后他又遇到什么事情;他和你说过的话,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失去联系之后,你有没有找过他,是怎么找的,都知道了哪些消息?一五一十,我都要知道。”
问题犹如雨点一样扑过来。陆筠哪里招架得住,她端茶杯喝了一口,脑子里千百个年头转过,最后茫然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吴雨执着的目光和坚毅的表情面前,她如芒在背。勉强笑了一下,艰难的开口:“你……为什么想到问我?当时在巴基斯坦,在格拉姆工地上,有很多人;整个三局里,认识他的人也很多,嗯,周旭结婚,他们都来了,都是他的同事……你如果想问的话,我可以去楼上叫一部分人下来。”
“你以为我没找过吗?”吴雨反问,眼睛似有泪光,“我来这个城市半年了,找了很多人,没有人真正理我,好心一点的人说‘还在找’,大部分人让我放弃,问什么事情,都说不知道。”
说话时,她的马尾辫从肩头上垂下来,看起来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