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抱着还在微微发抖的安安,轻轻拍着他的背,眼神扫过噤声的女工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回自己位置,干活。”
没人敢违抗。
作坊里很快重新响起缝纫机的声音,只是比平时更沉闷,更小心翼翼。
周红梅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在村里躲躲藏藏养了三个月,那条被沈青禾摔伤又自己逃跑时崴到的腿,才勉强能一瘸一拐地走路。
疼痛和羞愤日夜啃噬着她,沈青禾抱着孩子那冰冷仇视的眼神,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她眼底深处那点阴毒的算计,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恐惧的滋养下,像毒草一样疯长。
“沈青禾……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安生!”
她对着破水缸里自己肿胀变形的倒影,咬牙切齿。
几天后,她揣着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和一小袋黑面馍,一步一挪,忍着腿疼,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县里的监狱。
探视室里弥漫着一股劣质消毒水和绝望混杂的气味。隔着厚厚的、布满污渍的玻璃,周红梅看到了周建军。
他穿着灰扑扑的囚服,剃着光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珠浑浊,像蒙了一层灰。
早已没了当年在村里当混混头子时的那点精气神,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灰败。
周红梅抓起话筒,未语泪先流,声音凄惨得能拧出水:“建军哥!我的建军哥啊!你受苦了……”
她拍打着玻璃,哭天抢地。
周建军的眼皮动了动,麻木地看着她。
“哥!我差点就见不着你了!”周红梅把脸凑近玻璃,刻意露出几分未消的淤青和憔悴。
“都是沈青禾那个狠毒的贱人!她发达了!开了老大一个作坊,雇了十几号人,县里都挂号了!钱赚得哗哗响,吃香的喝辣的!”
周建军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极其细微。
周红梅捕捉到了这点变化,哭嚎得更起劲,唾沫星子喷在话筒上:
“可她心毒啊!心肠比蛇蝎还毒!哥,你是不知道,她把你儿子看得死死的。”
“像眼珠子似的藏着掖着!我去看看我亲侄子,天经地义吧?可她……她差点没把我打死啊!”
她撩起一点裤管,露出还没好利索的伤疤。
“你看!这都是她打的!她防我像防贼!她就是怕!怕孩子知道有你这个亲爹!”
周红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
“她这是要绝了你们父子的情分啊!哥,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她沈青禾算个什么东西?她凭什么拦着不让孩子认你?凭什么!”
玻璃后面,周建军一直麻木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剧烈的变化。
那里面先是腾起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像是死灰里挣扎着要复燃的火星。
随即,那点火星被汹涌而来的巨大悲愤和绝望狠狠扑灭!
他佝偻的背猛地绷直了一下,手指死死抠住了面前的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双深陷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玻璃外涕泪横流的周红梅,眼白迅速爬满骇人的血丝,像要炸裂开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那滔天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烧穿那层肮脏的玻璃!
三年。
缝纫机密集的哒哒声,早已被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彻底取代。
曾经那个在夹缝中挣扎求存的小作坊,早已脱胎换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坐落在县城东郊、占地广阔的“青禾制衣厂”。
几排高大宽敞的标准化厂房拔地而起,雪白的墙壁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巨大的窗户里,是流水线高速运转的景象,几百台电动缝纫机整齐排列,发出整齐划一的轰鸣,布料如流水般在女工们灵巧的手下滑过、成形。
裁剪车间的电裁刀发出刺耳的嘶鸣,熨烫区的蒸汽嗤嗤作响,搬运布料的小推车在水泥地面上骨碌碌地穿梭。
空气里弥漫着新布料的浆水味、机油味和一股蓬勃的、属于工业的灼热气息。
沈青禾坐在厂长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后。
窗户敞开着,厂区的喧嚣清晰地涌进来。
她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涩和尖锐,沉淀下一种属于管理者的沉稳和干练,只是那份锐利,如同淬炼过的精钢,深藏于眼底。
她正低头,在一份厚厚的供销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力透纸背。
放下钢笔,她习惯性地拉开右手边最底下的抽屉。
里面躺着三封信。
信封已经有些磨损,边角起了毛边。邮戳显示的时间,停留在一年零七个月前。
最后那封,只有薄薄一页纸,字迹依旧刚劲,却透着匆忙,只说任务紧急,归期难定,让她保重,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