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像捅了马蜂窝,各种念头蜂拥而至,脑海中闪过很多人的脸

我爸、我妈、大伯、大娘和以往那些伤害过我的男人的脸。

有些人我可能忘记已经TA的模样,却还清晰地记得TA的声音和行为。

我的双腿有些软了。

我想回去跟程嘉逸道歉,我总觉得不应该这样的。

就算我和他爱不到最后,也不应该在这样一个普通的秋日傍晚,因为双方都看不眼里的几十万决裂。

我们明明曾经那么要好,这段感情不应该画上一个潦草的句点。

我转过身,看到程嘉逸像棵树深深扎根在原地,遥望着我离开的方向。

孤零零的一个人。

记忆中高大、甚至称得上伟岸的身影在此刻变得格外脆弱而渺小。

也像一只安静的大狗,被主人遗弃在潮湿雨天的大狗。

动物本能流露出的忧伤破碎的眸光好像一支锋利的箭矢,直直地射进我胸口。

我的双腿比脑子先做出反应。

艰难地走到程嘉逸面前,我尽量假装平静:“程嘉逸,你想要我怎么爱你?”

程嘉逸低下眉眼,悲悯的神情一如记忆深处那张渡海观音像。

他像画中的观音,面对我的虔诚祷告回以沉默。

我绷不住了,泪先一步流下来,重复问道:“程嘉逸,你想要我怎么爱你?我该怎么表达我的爱?”

我说:“如果我有钱,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如果我有势,我会让你在大街上横着走,让所有人对你卑躬屈膝。如果我有学识和才华,我可以为你写一本书/谱一首曲,让全世界通过我的表达爱上你……可是,程嘉逸,我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假设有人听过我的故事,TA大概会说,这世界上被亲人强奸过的女孩多的是,人家谁也不像你去卖身。可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敞开双腿挣钱的。我能怎么办?我妈跳楼了,我爸瘫了,那年我十六岁,没有人能依靠,也看不到前路在哪里。钱不是省出来的,不是卖几天酒就能负担我的学费,我爸的医药费和生活费……我去卖酒,我爸一个人躺在床上,被我奶和我大伯打骂。那一年,如果有人告诉我,有渠道能去卖器官,我也会去卖的。别说去拍小黄片,就算把我做成人彘展览,我也会去的。”

“程嘉逸,走到你面前的那天,除了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拿什么爱你?我能给你什么东西?我有什么资格爱你?”

程嘉逸把我抱到怀里,他抱着我在颤抖,我也在他怀中颤抖。

“我是愚蠢的,懒惰的,笨拙的,执拗的,不讨喜的。”

“和你分开后,我想过出国打工,可是我是真的见过去港刷盘子被判刑的,假如我被关进去了,我爸该怎么办?同样的,我也想过干直播,但如果被扒出来以前拍的那些小黄片,我该如何保证自己不被平台封杀,不给品牌带来损失?”

“今年我28岁,无权无势,生存对我来说已经很艰难了,根本没有心力去学新的语言、技术、其它生存技能。我每天想的最多的是,该怎么让我爸有个比较好的晚年,让他走之前少受一点罪,然后我就去死。”

我哭着说:“程嘉逸,我觉得人生好难,活着好累。我每天睁开眼睛,都得默默鼓励自己,安慰自己,勉强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我渴望和这个世界建立别的链接,所以我回到了县城,走进了蒋凯乐的怀抱,我想有一个孩子……这样像枣核一样无用、皱巴巴的我,拿什么爱与我有云泥之别的你啊?我能给你什么,该怎样证明我的爱真实发生过?”

0106 那谁有罪?

敲门声一直响个不停,我爸反复追问到底是谁在敲门。

我惦记着门外那个人,边收拾着床上的污秽物,边心不在焉地应付我爸说:“可能是燃气公司照例上门检查燃气的。”

我爸用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审视着我:“这个借口你刚才用过了。就算真是检查燃气的,你为什么一直不给人开门?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个人在家时,燃气泄露,把我这个累赘给炸死是吗?”

我冷言讥讽道:“这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再说,想杀你也不用那么费劲,给你二两假酒,你能把自己喝死。”

我爸咕囔说我这段时间怪怪的,在酒店干个破前台就不再是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当上总理了,忙到飞起。

他持续发问:“是不是小乐在敲门,你不想让他进来?”

“我们都分手那么久了,他早就搬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在这住的好好的,因为你俩分手了,他就搬家?”

“那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他。”

我有些心虚,导致语气显得更加不耐烦了。

见我全程都在敷衍搪塞,我爸也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拿起手机刷了一会儿短视频,等我把垃圾袋系好,拎着垃圾准备出房门的时候,他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真,你刚刚是不是哭过了?”

我的心房被他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给揉了一下,变得又酸又皱,一股道不明的委屈和悲伤顷刻间流淌了出来。

这一刻,我很想回到孩童时期,很想像个天真无辜的孩子,趴在我爸床上痛哭一场,哭我们父女俩的命运怎会这样惨,哭我为什么万般求不得。

只是我还没挪动脚步,我爸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一句话便把我从自我感动的情绪中给叫醒了:“你是不是又傍上别的男人了,那男的有权有势?小乐怕他。”

我脑海中浮现出程嘉逸的脸,决绝地摇了摇头。

接着,我爸重重地叹息:“那你大伯怎么会死得那样惨?我想不出来,这世界上除了你之外,还会有谁那么恨他,他罪不至此啊,毕竟他是你大伯。”

我大伯死亡的消息,这段时间在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因为他的死状太可怖,凶手太残暴无情

他被戳瞎双目,拔掉舌头,砍断四肢,全身上下几十处刀伤。

那些伤口甚至还被用热油浇过,最终被抛尸在城郊的玉米地里。

犯罪后,凶手主动去公安局投案自首,坦白犯罪经过,动机不过是因为他和我大伯发生了几句口角。

大娘固然不会联系我,叫我参加大伯的葬礼,我只能通过传闻脑补出我大伯的死状。

是,大伯死得很惨。

跟程嘉逸当初承诺的死法差不多。

但此刻我心头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倒被我爸那句「他罪不至此,毕竟他是你大伯」如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刺痛着,直叫我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