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抬头觑她一眼,欲言又止了片刻,笑了一笑,应承下这?声谢,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

居尘双脚下地,四下环望,不见?任何其他人的身影,忽而觉得自己昨夜的梦境可笑。

笑完之后,心中陷入了彷徨。

果然人不能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可她右手负伤,想忙也忙不起?来。

永安不擅忤逆尊长,应许小叔只字不提,嘴巴封得很紧,但看?居尘神色怅然若失,默然喂她吃过?早膳,待到日头当空,再喂她吃午膳,见?她仍是如此,终是没忍住,问道:“姐姐今年二十有二了,就没想过?,遇见?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居尘的目光一过?来,永安立即又道:“并非说你老的意?思,只是……”

居尘直接用笑容打断了她,示意?她不用解释,她知道她问这?话的初衷是关心,没有任何恶意?。

她也第一时间反省了自己,大抵是她的神情颓丧,颇有几分为情所困,才?引得永安关怀起?来。

可她的事情太难启齿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头绪。居尘默了半晌,只好从另外的角度,切入这?个?话题,“我来吐蕃之前,刚判完一件夫妻和离的案子,那名妻子嫁进门?后,受到丈夫长达七年的毒打,终于忍不下去?,决定离开那个?水深火热的地方?,却遭到夫家威胁,以及身边所有人的劝和。我协调了很久,顶着世俗压力,鼓励她很久,让她相?信我可以给她自由,可到最后,我只努力到她的夫家要求她必须归还当年所有聘礼,才?答应放她走。她受了那么多委屈,律例却没有一条写明妻子受到丈夫殴打,可以获得赔偿,我无律可循,难以服众,她还得付出?代价,才?能逃出?来。我让她相?信我,可我却没帮好她。”

“可她终于逃出?来了,她自由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是夫家不松手,这?样的案子,很多府衙其实都不接的,他们总会托辞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如果没有你,她指不准就被逼回去?了。”永安设身处地想了想,“若是我,我宁愿还这?笔钱,因为很多时候,我们想花钱也解决不了,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姐姐你已经很努力了,真的。”

永安笃定地将她望着,居尘笑了笑,“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一直有一个?愿望。”话到此处,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的万里长云,“我想给世间女子,撕开云层的一束光。”

“我想将来女子也可以参加科举,可以抛头露面,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我想她们都可以明媚地活着。我还想,在你无依无靠的时候,不必下嫁任何人,可以接你回家。”

可能是这?个?愿望有些宏大,叫人感觉像痴人说梦,居尘略有腼腆,而永安眼眶润了一润,“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所以,我不能成婚。”

永安具有很好的共情力,居尘话音一坠儿地,她便理解了她的考量,别的不说,一个?成婚的女子,其他女子会相?信她的决断绝无偏私吗,她不会被她的丈夫影响吗,她一点都不会有倾向吗,即使她做得到,她的家人,一定不会干扰她吗。

永安将这?些都想了一遍,仍然道:“可你这?些愿望,与你的婚事并不矛盾啊。这?世上可能会有许多拥护旧制度的男人,也一定会有支持新?制度的男人。若一棍子打死所有的男人,是不是也不太公平?”

居尘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前世,她以为自己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而这?一世,将他拥上至高的决断之位,与将他绑在身边,两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如果我要他支持我,就像是我,拉着他和这?个?世道做对。”居尘长叹一息,“那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她上辈子穷尽一生,以失败告终,这?辈子,她明知其中艰辛,仍然决定砥砺前行,可她不敢拿他的一辈子,陪她去赌一个可能性。

居尘道:“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这?便是她的结论。

也是她回到虔城之后,更加拼命的原因。她想要成长得再快一点,这?样就能留下更多的光阴,去?做更多的事。

春去?秋来,一晃又是一年,待江边两岸梅花再度绽放,居尘已经收到太后娘娘的诏书,走在了回京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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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二十三年,女皇废子登基,改号至元,安定四方?,励精图治。

至元年始,大梁逐渐进入史无前例的盛世,尤逢正旦至上元,整个?东都城上下,出?现一派四海升平、万国来贺之景。

城内灯市如织,华灯彻夜不熄,引无数游人入京观赏。

今早黎明方?至,城北的燕集之所,大道上已是车水马龙,朱轮滚滚驰过?,数里香烟萦绕,久久不绝。

城东一角,却陷入了一场混乱的纷争。

先皇长兄绥王年近六十,为老不尊,近日又新?纳了一名二八年华的妾室柳夫人,特意?恩允她上元过?后,回家省亲。

柳家在东都原只是卑贱的商门?小户,一朝鸡犬升天,得知夫人即将归门?探望,张罗着要扩宽府邸,另设园林。

然东都城北寸土寸金,多为籍京的达官贵人居所,他们瞧不上骤得富贵的柳氏,也腾不出?多的土地让予柳家摆阔。

柳家斡旋无果,盯上了邻旁城东一角没有地契的贫民?容身之处。

工部的批文一到手,柳家便勒令百姓于年底搬离。

可今年寒冬大雪纷飞,百姓没有其他可以避寒的去?处,饥寒交迫下,只得暂留在原地不动。

此时天刚放晴,柳家便携着家丁工匠同抗旨的百姓狭路相?逢,冲突愈演愈烈,近乎扭打成了一片。

柳家仗势欺人,丝毫不理会百姓的声声泣诉,欲唤官府出?兵压制。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从城东开阳门?驶入,路过?永和街,乍然听到沸水般的喧闹哭嚎之声,车身一顿,转头辘辘朝前驰来。

众人闻声转首,马车朴实无华,不见?朱轮画辊,雕鞍玉勒,唯有车帷垂着两枚香球,隐隐飘来了一些沁脾的白兰香。

香车在官兵持辎前方?停下,阻扰了兵戎倒向百姓的路。

车帘掀开,一道女子眼波宛若剪水,向前一旋,微蹙眉宇,甫一下车,似笑非笑,朝着官兵方?向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滞足而立,容姿出?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阵涟漪般的惊叹之声。然比她容貌更令人惊骇的,是她藏在袖下的,那一道升迁的圣旨。

京兆府大小官差相?觑两眼,顶着发麻的头皮,不得不纷纷从人群出?列,朝着她躬身长揖。

一声谦恭敬畏的“李中丞”异口?同声,迎来居尘左右摆手,和颜道:“下官方?才?归京,还未正式到宪台上任,切莫行此大礼。”

她说话的声音清越柔和,听来如沐春风,不带任何威慑,官员们笑脸相?迎,心里泛起?嘀咕。

眼前这?尊大佛,正是女皇任职第一位越过?五品的女官,李居尘,人还没回京,名声已经响彻朝野,叫他们装不认识,他们哪儿敢呢?

偏偏她任的还是四品御史台中丞,负责监察百官的职位,今日他们懈怠,指不准明日就被她一道折子参到女皇眼皮底下。

居尘见?他们面面相?觑,蛾眉微挑,温言问道:“眼下尚未开春,年假未过?,各位大人怎么不好好在家休憩,竟这?么早就开工了?”

话音甫落,她的眼神从那一排排锋芒毕露的矛刃轻飘飘掠过?。

领兵的京兆府参军连忙回首目示,皂隶们怔怔看?着他挤眉弄眼了半晌,才?如醒酒了般,立即收了武器,退身远离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