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宋觅,她?一直也是忽冷忽热。
连居尘自己,都说不?出太后娘娘心里是怎么看她?的。怜惜有之,严厉有之,利用有之,托举亦有之。
没有娘娘,就不?会有后来?的她?。
而太后娘娘此刻的温柔,叫她?忍不?住鼓起?勇气,靠在榻前?,询问她?对于自己的真实看法。
“娘娘认为我是在以色侍人吗?”
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居尘不?可能不?在乎她?怎么想的。
太后看她?一眼,矮身,坐到了?榻前?,她?有着和宋觅一样冷玉般的肤色,安静看人的时候,总能令人宛若一脚踩进沼泽,深深陷进了?她?的瞳仁里。
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沉默片刻,她?缓声道:“我仍记得当年你在集芳学?院读书时,写过的那些文章。你的公平与公正论,我一直都很喜欢。你说男女有别,与生俱来?,女子没有男子强壮健硕,男子不?像女子具有孕育的本事,天生是不?公的。而你憧憬的,便?是在这份不?公之上,一个竭力做到公正的世道。”
“居尘,你胸中怀有丘壑,日必显贵,而如今这个对于女子不?公的世道,缺少的,便?是你这样的女官。我一直对你有所期许,也很期待你文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道。我最?近其实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让你外放。”
“娘娘要把我赶出京吗?”
太后摇了?摇头,“你不?到下面去,你是体会不?到百姓生活的艰苦的,尤其是那些尚处在水深火热的女子,你看不?到她?们?的无助,你从何处去找到公正的点呢?”
居尘不?由愣怔,一时有些回过味来?,她?原以为上辈子离京下放,是因为她?犯了?错,她?不?够有本事,可她?回来?之后,成为了?娘娘第一个提拔的人。
她?的下放,原是她?有心安排。
居尘一生有过很多后悔的事情,唯一不?曾动摇过的,就是一直跟随她?的念头。
娘娘与她?,有知遇之恩,再造之情。
“你可知你心中的抱负若想实现,你接下来?的路会步步艰难。”
太后警醒着她?,眼中流出一丝疲惫,凤凰跃出牢笼,面对广阔天空,仍发?现天下之大,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思想,终是无法逾越。她?深知一个女人走向?权力顶端的不?易。这个世道看似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化了?女子的地位。可她?的存在,毕竟只是个例。
“你文章中憧憬的公正,要让那样的盛世来?临,首要前?提,必须要有一个明君。我在之日,自会护你,可我也要谋划我不?在以后,我该把这个行至半途的愿景,交到谁手上。”
“宋觅,他?会是个很好的皇帝。你同他?共过事,当也清楚,若在他?底下,你绝对能施展出你所有的才?华。”
“可若让他?耽于情爱……我这个儿子,说不?了?解,我确实没有陪伴他?长大,可说了?解,我也能确保,一旦他?心里有了?放不?下的人,他?是绝对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太后苍凉笑了?一声,“他?不?像我,他?并不?爱权力。他?深知权势对人的侵蚀,所以他?不?敢保证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会不?会变,所以他?会选择不?要那个位置,来?保证自己的忠诚。这是他?对于对方最?愚蠢,却又最?浪漫的诺言。”
“但他?的身份与能力,若是最?后不?坐那个位置,他?一定受人忌惮。”太后娘娘一语成谶。
居尘睁着美眸,鼻尖一酸,蓦然记起?上辈子,她?原以为自己扶持今上的长子上位,同宋觅斗了?这么多年,最?后把他?赶出朝局,终是她?赢了?,其实女帝离世前?,早已拟过遗诏。
女帝早定了?继承大宝的人,只是那个人,他?藏下了?遗诏,他?从一开始,就让了?她?一局。
大梁朝局稳固之后,宋觅最?后同居尘认输,成全她?的抱负,卸下摄政王之位,将大权交到她?手上。
他?离开京城,云游四方,他?本可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可当听闻居尘入狱之后,他?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回来?。
当年的幼帝不?再年幼,知晓当年女皇留有一份遗诏,寝食难安,用居尘的命,将宋觅钓了?出来?,然后,以命换命,置他?于死?地。
这一世,女皇依然决定要将大宝,交托到宋觅手上,“我不?否认我有作为母亲的补偿之心,我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他?。他?是我儿子,至高无上的权力,是他?应得的。”
“只要他?心里没有人,答应同曹家联姻,娶一位名义上的妻子,待我登上帝位,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立他?为储君,曹宋两家都不?会有人反对。而他?做了?皇帝,就不?会有人敢拿他?怎么样。”
太后娘娘已经坦诚至此,最?后垂眸,看向?居尘,“所以,你离开宋徵之,我放过袁峥,冉冉想和林宗白在一起?,我也绝不?阻拦,如何,可以吗?”
“你好好想一下我说的话,我知道你是个有抱负的孩子,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去做,莫要作茧自缚,若你选择不?同他?在一起?,哀家确定,你的理想,他?的人生,都能走向?更?好的结局。”
居尘的太阳穴嗡地一声,心绪絮乱,呆了?良久,双耳轰鸣作响,几乎难以呼吸。
渐渐的,她?闭上眸眼,昏睡过去。
缚神酒是一种致幻的毒酒,不?会给身体造成任何损伤,却会让人做噩梦,梦见自己迄今遭遇的最?恐惧的事情,反复受到心灵的折磨。
居尘体内的毒性?发?作,入睡之前?,原以为会梦见国史辱没她?的伤心往事,或者梦见被蛇咬,她?最?怕的就是蛇。
她?确实梦见了?新修的国史。
年少时期,居尘在娴宁郡主底下教养,偶有其他?大儒来?讲课,听他?们?称颂历代殿前?碎首进谏的贤臣名士,只觉得难以理解,不?明白有什么信仰,能比自己的小命重要。
直到娴宁释义说出一句,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居尘凝着史书上那一个个跃然纸上的名字,虽没想过要为了?留名,去学?他?们?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但在青史上划上一笔,不?知不?觉,成为了?她?的志向?。
在集芳学?院被灌输的圣贤教育,令李居尘一生的信念与理想,变成在史书上流芳百世。
后来?的她?,的确成为了?推动大梁朝发?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将长长久久载入史册,永远被人记着,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死?亡。
可史书的记载,却不?如她?所料。
她?被托孤,临危受命,拒绝越级升职,只愿暂代首相之职,本是谦逊之举,被说沽名钓誉。
她?稳固边防,推动北伐,将突厥彻底赶出中原,说她?嗜杀嗜战,不?顾百姓身处于水生火热之中。
她?为了?稳固朝纲,竭力辅佐幼帝上位,说她?圆滑算计,一生都在以权谋私,钻营站队。
新的史书一出,偶有异声,刚起?不?过一点涟漪,迅速就被新帝压了?下去。
久而久之,她?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大梁朝令人作呕的奸佞,狐媚成性?,祸国殃民。
居尘双手颤抖,紧盯着那一笔笔摧心剖腹的诬蔑,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凄然嗤笑一声。
她?还真是了?解自己的恐惧,指不?准接下来?,就要梦见蛇了?。
接下来?,她?掉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之中,前?方,果真出现了?黑影。
她?心中一骇,低下头,发?现自己坐在一堆草垛上,阵阵寒意从天窗袭入,外头,仿佛正在下着大雪,吱呀一声,一道熟悉的开门声响,眼前?的黑影逐渐上下拉长,变成了?一个颀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