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被孤零零的感觉不仅仅与?感情受挫相?关。

她生长在天才?频出、门派林立的春城,自身却远不能与?那些在大?比上风头出尽的修真者相?比,她甚至连加入大?比的资格都没有。

但她也?是一群凡人师弟师妹眼里无?所不能的大?师姐,所有人都跟在她屁股后头,仰视她,期待她。仿佛永远能回应他们、保护他们的大?师姐,远比那些定阙山或古栖派的天才?要强上太多。

左愫也?知道,如果让这些仰望她的孩子们,知道大?师姐在外?头都是个混不下去的打工仔,那他们该对自身多么不安啊?

她只能想尽办法立足,却也?不敢忽视修炼。她总是深夜练剑或练字,在租房的天台上,在小区的路灯下,在城市的湖畔边,在那千千万万红蓝黄绿的天幕广告下,在义体与?致幻剂、暴力?与?争斗的城市里独自静默的修炼,独自想家也?想他。

她恨自己的任性,也?恨他的不回应。

她穿破烂的布鞋蹲在公园里,一边吃饭一边在Toutube看那些修真者的经验视频;她在辗转的出租屋里可?以不要家电不要衣服,却箱子里装满了习字的纸张笔墨。

但或许她师父已经从她照片中布满疮痍的手上得知了一切。

当时的左愫,在外?出做短工时遭遇天灾,她觉得自己可?能就此如无?数无?名无?姓死在天灾中的人一样,再也?等不到师父,再也?回不了家……

而就在这个时候,师父竟成了逆行闯入天灾的人中,在茫茫受困的千万人里找到了她。而她如此狼狈,穿着?给人做武打替身的衣裙发钗,像在沙尘里打过滚。他却只是笑着?说:“啊,我只是想说要不要在你屋里做个书柜,所以来找你商量。”

她又哭又笑又想逃,最终只是把鼻涕眼泪抹在那她赔不起?的演出服上。

二人死里逃生后,因为要收拾些东西,就准备坐车去左愫租房的城市。

她挫败到了极点,不敢回春城面对师弟师妹,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聊起?离家的这些年。她甚至直接在车站混进了人群中,消失在了她师父面前。

就当她的离家出走还没结束吧。

但左愫也?担心师父近些年未出山,在鱼龙混杂的车站被人骗了,也?不敢走远,就在暗处观察。

直到车站从白天到深夜,拎着?行囊或用着?老旧义体的旅人来来往往,有人在吃泡饼,有人在打呼噜,有人招摇撞骗。师父只是坐在长椅上,沉默的等着?她。

直到凌晨,车站里鼾声四起?,连霓虹灯管都为了省电不再闪烁,左愫终于无?法再躲藏或逃走,她走到了在那里枯坐十几个小时的师父面前,像是自己只是去上了个厕所般,含混道:“走吧。去我住的地方?。”

她住的是城市边缘老破小老楼里,屋里十几平米,厕所浴室都要去楼下,师父就跟她穿过狭窄的昏暗的胡同,穿过剥落墙皮的走廊,挤进了那狭窄的出租屋。

她屋里的晾衣绳上除了几件T恤便都是她的书法,房间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只能坐在床沿,抬手翻看那些她晾干的书法。

她去楼下拎了两壶热水,二人洗脸洗手换衣服,她拿屋里衣柜的门做阻隔,简单换了件T恤,回头看师父手足无?措的立在狭窄的床与?衣柜之间的小空地上,只垂头背过去不看她换衣服时的裸背。

左愫不想让师父可?怜她,或许这房间内也?空气太凝滞发霉,她连忙脱了鞋,踩到床上去推开屋里仅有的那扇小窗,对他招手:“你看,从这里能俯瞰整座城市”

师父也?跪坐到床上去,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往空调外?机与?防盗窗框之间看去,那里是灯火如幻梦的城市,沿着?山坡而下,到处都是全?息广告与?亮光闪烁,那里是跑车夜店、是明星综艺、是金钱洪流。

左愫道:“这风景是不是很美?我之前每天都能从这儿看到钱也?买不来的风景。”

左愫望着?远处的风景,却没注意到师父在看向窗外?蓝绿色光的路灯,还有路灯下纠缠飞舞的蛾子。

左愫还要再说,师父的一只手却撑在窗户上,将那贴着?半透窗花纸的窗户合上了,外?头的路灯与?城市的光全?都遮断大?半在外?。

她转头看向师父,昏暗光线下,他脸上没再挂着?对什么都胜券在握的笑意,只是另一只冰凉的手捧住了她脸颊,而后突然靠近了她。

左愫后背触到自己有些发潮的被褥。拥抱但不只是拥抱,亲吻但不止于亲吻,她只听到自己被他湿润了的嘴唇仓皇的喊道:“师父!”

他动作一顿,却更用力?的像是要和她一起?溺死在被褥里。

左愫抓着?他衣襟,像是要把他给扯烂了,她听到自己像个太多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却也?将手用力?且主动地攀上他瘦了的肩膀。

她从小到大?倔强的不曾流泪,如今却在这挂满书法宣纸的狭窄出租屋里哭的停不下来,用自己自卑过的脸去亲吻,用自己千万次徒劳又努力?过的握刀的手去触摸。

他只是一次次抚着?她汗湿的额头,道:“愫愫,别怕。你我都是凡人,这世?界容得下千千万万凡人,当然也?容得下我们。”

他说的或许是容下他们的情,左愫却觉得这世?界容得下他们的平凡与?无?力?。

当她意识到自己如此一事无?成,对世?界的风暴如此孱弱,却有人一次次用指甲拈开黏在她额头的发,说“我们”,说“以后”,她觉得她自己就可?以是筑巢的蚂蚁,是狂妄的天灾,是即将长亮在某处的灯火。

而时至今日,春城再无?灯火人烟,也?不会有人笑着?说“愫愫比师父要高?啦”。她虽早已接受他病入膏肓早晚离开的事实,可?如今蓝紫色天空斗转星移,她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只能对这混乱的令人恐惧的水母,用尽她从他身上学来的一切杀招。

这云浪楼灯火还会再长亮吗?这“我们”还有“以后”吗?

……

在左愫以符纸化作的闪电,从空中击向水母时,这短暂出现的骤亮,也?让宫理?看清了地坑之内的景象。

她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地坑的大?小赶得上一个大?操场,如碗一般开口大?底部小,坑壁上满是他们来时没有的树影。她一开始没有注意,此刻闪电照亮,宫理?只看到突然出现在那里的密集树木形态各异,或开花结果或秃枝垂条,但几乎全?都有“人”的要素

或是树干处人面浮现,或是花朵如人耳,有些甚至是枝杈如同指节极长的人手,树枝末端还有着?指甲的轮廓!

而且也?不只是树木,盛开的独簇巨花抽动着?裙摆般的花瓣;亦或是成团菌菇生长在浮肿的身体上。

这水母笼罩在地坑之上,一开始并不是为了捕猎他们,而是为了杀这些植物系的污秽者!

虽然水母已经不分敌我的进攻所有人,但这里明显有更大?的威胁。除了昆虫污秽者以外?,这些植物系污秽者像是也?来组团来杀水母了。

左愫也?在雷电之中看清四周,她一时间大?受震慑,思维混乱,停下手来。而在此时,被她逼得升至空中的水母,忽然帷幔收拢,齐齐挥舞向地坑外?地面上的某个位置。

宫理?连忙让云浪楼弟子从身后没有树木的位置爬出去,尽快爬到地坑外?的地面上。

这帮孩子组成的小队相?互帮忙拉扯,左愫转头对他们比了个手势,他们就像是战争中合围的作战小组一般,几个人立刻站在落脚处帮忙拽人或站在高?处警戒。

宫理?也?飞速跳出地坑,看到了水母此刻攻击的对象。

七八头脑袋变成树冠的大?型灵鹿如精灵般出现出现,其?上驮着?身穿各色道衣僧袍裙衫的修真者,其?中两位宫理?很眼熟,就是那头部变作莲花和八角宫灯的男女道长。一行人如探路的先锋,威胁又欣赏的望着?水母,远处似乎还看到了成队的火光靠近。

这群骑鹿者显然具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与?之前受了指令浑浑噩噩来送死的昆虫怪物不是一个级别,他们似乎看到了宫理?等人,却混不在意,压根不把他们当做敌人,只是回击着?水母的进攻,缠斗在一处。

正此时此刻,忽然在树林那端的火光之中,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尖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