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便是再钝拙,也看出他明显还有一股怒火,却压抑着没有发出来,怒意都蕴到眉梢眼角了,又生生扼下。

她穷尽所思也觉察不出,究竟是什么令他藏怒不发。这件事除了没有及时禀报他,做得并没有什么错处。

她望着齐凌的背影,忽然没来由一阵心慌。

唯恐此事做鲠,令一切超出掌控。

也不愿就此存下猜忌,令自己更加步履维艰。

却不知当说什么、当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个局面。

眼见两人之间间隔越长,她丝屡轻抬,慢慢跟上去。

中隔十来步。

暮色沉沉如醉,皇帝声音悠缓传来,不辨喜怒。

“皇后既然都给朕引荐了,不好拂你美意,就封八子。”

“……”

朱晏亭脚步骤然一顿,没有接话。

“皇后也累了,朕今晚去瞧瞧她。你用过飧食就早些歇下。”

朱晏亭愣了会儿神,站在原地,影照廊下,头上蜻蜓簪点须发颤。

皇帝背影行至一转角,身为檐影盖了大半。

她步履转急,连走几步,追了上去。

齐凌忽感身侧一影轻轻掠过,再抬起头时,眼前为一臂横挡。

臂上紫烟罗,腕垂黄金钏,随她果决抬手的动作,叮铃有声。

斜阳照她目,纤长睫毛投下翳影,明珠耳铛还在晃,影曳修颈间。

那双凌人凤目此刻眼尾微微发红。

“不准。”

她站他身前一动不动,一字一顿道:“妾甘当善妒之名……我有身孕之前,你不许去别的宫殿,找别的女人。”

第55章 肃杀(八)

朱晏亭说完狠话之后, 心头泛起淡淡悔意,这悔意稍纵即逝, 她叩齿一咬齿关,

微微抬了抬下巴,看向齐凌。

他心中本蕴怒意未得抒发,又见她霸道嚣张之态, 当下也气的火窜脑门,搜肠刮肚,欲寻出一二反击之词。

此事方恨顾忌帝王之尊情绪表露极有限, 不能像那家有悍妇的京兆伊痛痛快快的骂上一两句“衰女子”来的解气。

“朱晏亭。”再如何盛怒, 到底也只能直呼全名。齐凌对着她雪亮得有些跋扈的目光, 近前一步低头俯逼视,黑眸严厉的冷冷视下:“从古到今,有哪个皇后像你这样霸道?吴氏是否是你引荐?现在你又来拦?当朕是你股掌之中的玩物么?”

这一层确然无理。朱晏亭气势稍减,肩膀微微下塌,手臂却没有放开,执拗的举着。

“陛下是今日来正巧碰见了,怎么就成了妾身故意给您引荐?陛下无非想借故去见她, 却要来先怪妾?您不如就封她为皇后,妾自束颈奉印, 绝无二话。”

几句话把齐凌气了个倒仰。

她再表现得端庄贤淑, 骨子里还是那个弯弓饮羽的长公主手底下宠上天的骄矜小姑娘。颠倒黑白起来竟面不改色,气势汹汹。

他声调骤扬,呵斥道:“朱晏亭,朕宠得你恃宠而骄了是吧?”

朱晏亭脑袋一热, 怒冲门顶, 忿然道:“陛下倒是宠, 妾要嫡子,还要皇长子,差一样都不行!”

齐凌怒道:“我与你出自然是嫡子,你连长子也要管?”

朱晏亭脑中仍旧发热,凭一股气直抒胸臆:“陛下放眼去看,您后宫的诸夫人哪一个能有长子?临淄王侄女吴若阿能有皇长子吗?”

自古除非立嫡便是立长。临淄王一系如果有了皇长子,无异于濒临落水的人攥住一个救命稻草,不管临淄王和王后作何想,他们身后的势力都会想尽办法、不顾一切、将唯一的拦路虎“皇后、嫡子”扫除干净。

她向前缓走半步,云鬓上步摇急颤,微颤气息便能扫到齐凌的下巴:“郑韶、谢白真、夏朝歌、殷嫱。陛下,她们哪一个能有?”

她像受到挑衅的兽类,调动着浑身的力量与人对峙,身体如一柄绷满的弓,眼尾仍带着被愤怒熏染的红。“她们虽得不到陛下的宠爱,各自身后都有父兄、有姊妹、有家人,可同衣同袍,同进同出,互为戈盾。”

她深深喘了口气。

“可妾身。”

她咬着牙,眼窝微红,嘴唇颤抖。

朱晏亭很难失态,她千里独行至琅琊自求为后、郑太后百般为难、诸王势力倾轧,朱氏的背叛,甚至自己有意无意的冷落下,她也都是从容应对,丝毫不乱。

然而此时此刻,齐凌确确实实的探知,她伤心了。

这个念头浮上心间之瞬,他有些慌神。

这一慌,胸中蕴着怒意竟有些一泻千里的意思。

万千滋味纷杂急涌心间,若要辨要认,却一一都抓不住。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朕什么时候说要和她生孩子了。”

暮色如血一般刺眼,沧池的风穿榭过廊,冷冷扑来。

朱晏亭没说话,睁着酸涩之目,也不愿回手去碰一碰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