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萝乡间出身,何曾见过这个仗势,两只大眼睛发直,盯着堆积如山的金饼看。
就连鸾刀虽然出身宫中,也是第一次遇到皇帝娶妇这样的盛事,也被慑人心神、声势浩大的聘金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按理,这些聘礼是要赠给朱家的,但因皇帝怜恤皇后无近亲在长安,特下令辟长公主从前未出嫁时居住的长亭殿给她作为府库,存放聘金。
聘礼入库之后,造单封存,便算她的私库。不仅可供衣帛首饰、封赏宫人等应时所用,也可留待来日,颁赐子女为彩礼嫁妆等。
皇帝虽因己之便,纳一孤女,倒并未仗势凌人,欺一孤女。
进行下聘以后,太史令择良日为婚期,将大婚吉日定在了五月十五,奉入宗庙,正式开启了长安城繁忙盛大得近乎迷乱的两个月。
这两个月,朱晏亭几乎见不到其他人,每日要应付和诵记繁复礼节,被引领者一道又一道的走一日之内的大婚流程,如何祭宗庙、何处跪拜、如何行礼、何处纳印绶、何处接收百官和臣民的朝拜、还要记下古奥辞章,即便她从小就接收宫廷师傅的教导,对礼仪深谙于心,依旧需要从卯时起身到子时,日复一日的练习熟稔。
当中空闲的时间,还要反复以香泽浸润头发,一件一件的试织室送来的婚服、谒庙服。
齐郡三千巧妇,一针一线织就的锦绣绮縠,再经过织室裁剪,流水一样,从身上滑过。
她试了两日,觉差了什么。
召来织室,寻轻薄之料,挑中一匹轻若烟云、薄如蝉翼的素纱,亲自指点那宫人当如何裁剪,如何制衣。
鸾刀见那衣料薄可透肌,不知作何用,轻声询她。
那端坐礼典之间,背诵着华美辞章的端庄皇后,回以她淡淡一笑:“着中衣之下,容肌肤以悦君上。”
毫无待嫁之女应有的羞赧。
她说完,就又垂下眼睫,长眉轻蹙着,一字一字的念典籍。
声音回荡在长秋殿里,带着略显空旷的回音。
那声音轻柔又缓慢,似古老的歌谣,听得久了,让整个殿堂也与繁华弥天的长安盛景分割开来,浸入缠绵如水的温柔之中。
第28章 长安(五)
天子即将大婚, 五月的长安,沉浸于漫天匝地的喜庆之中。
立后的诏书颁赐民爵, 大赦天下, 黔首欢沸。
司马门外搭起玉双阕,作凤展翅的形状。
长安城设下九十九个螽台,提前半个月便开始派发镌上“长乐未央”“长生无极”等吉铭的饼饵。
四方来宾云集长安同享盛事, 趟河、越山、渡漠、穿原,持节入长安城,车毂击, 人肩摩, 连衽成帷, 挥汗成雨。
民与天家同乐,日日有戏车过市坊,木楼彩绘、上设桅杆,下有伶人弹唱,桅杆上有矫儿杂戏,每过人中,即惊起阵阵狂呼。
更不消说如梦似幻的楚歌郑舞、高鼻深目的狄鞮之娼、惊彻云霄的弄丸跳剑……总汇倡仙、鱼龙蔓延, 高楼重阕,歌舞不歇。
……
朱晏亭暂居的长亭殿, 恐怕是当前整个长安最安静的地方。
午间静默的时候, 甚至能听到春末落花委地,英华堕地的绸缎一样的声音。
日上中天,骄阳流在瓦矶上,外间侍奉的宫娥有些躲在阴处打着盹, 唯有初入宫庭的闻萝还精神, 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托腮静静听可有蝉噪。
就在万籁几近无声的时候,朱晏亭忽然听见窗侧有人叩击窗扉的声音,“叩、叩、叩”连击了三下。
轻微,而又突兀。
她抬起眼,殿堂中还有十数人,女史和内监并列左右,个个神情肃穆,屏气凝神。
她抬手卷起了案上的书卷,竹片发出响亮的相击声。
“更衣。”
宫人簇拥过来,她拒了,目转鸾刀:“你来。”
二人转入内殿,再移步屏障后。
鸾刀侍奉她褪下衣袍,露出皓颈,奉上鲜洁如霜雪的冰凉纨衣。
朱晏亭转过身,垂肩伸臂,滑腻衣袍覆过手臂,色不若她肌白,衬得脖颈莹莹如玉。
另一个声音,悄悄响了起来:“殿下,奴长亭殿女史关眺,叩见殿下。”
鸾刀轻声对她说:“殿下,关眺二十年前就在长亭殿做事了,那时候长公主还没下降,她还是个宫人,如今都熬成了女史了。她从前与我关系极好,是个可以托付的人。”
关眺望之四十许人,发有银丝,是鸾刀按照朱晏亭的指示为她寻来的长亭殿老人。
长亭殿属于太后长居的长乐宫属殿,曾住过今上的妹妹昭阳公主,朱晏亭的母亲章华长公主。
皇帝安排这个地方作为皇后大婚之前的暂居之所别有深意一来,着重昭示朱晏亭的皇族血脉,淡化孤女身份,弹压诸王忿忿之意。二来,离太后近,方便纳采下聘等诸杂事。三来,照顾她出嫁前对母家的思念寄托,是存了一分体恤在内。
也许还有更多的深意。
譬如此刻,她寻到了长亭殿从前的老人,侍奉过长公主,并与鸾刀交好。
她抬眼一望屏障外,然后招关眺进入复壁细谈。
长乐宫的宫殿中大多有复壁,冬日取暖,夏日纳凉,高深幽蔽,隔绝人声。
关眺一入内就长跪行礼,含泪道:“殿下……您和太主长得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奴见您在长亭殿待嫁,仿佛又看见长公主,可惜我不得入殿内侍奉,只能远观,寥解思念故主之心,这让我如何能不难过。”说话间,滚下泪来。
朱晏亭扶她起来,见她面有风霜色,为她轻理鬓边霜华,拿着巾帕亲手替她擦拭颊上泪珠:“殿阕如故,故人如昔,我虽未曾见过阿母,你也是我娘家人啊。”
关眺受宠若惊,颤声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