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把交椅空缺以后,所有人都在注意卫将军李弈的动向。
而李弈依旧留在北凉。
初来时,他厌恶黄龙城的风沙,吹得皮肤龟裂,他也不喜四处洋溢充斥的牛羊膻味,在部下说他魁梧雄悍如胡人敬重的甚么“狼神”“熊神”时,认真地解释他在章华被人叫做“李郎”,曾经是一名掷果盈车、风度翩翩的儒将。部下轰笑,竟纷纷出钱,给他的治所买了一樽铜鉴。
铜鉴由大食国工匠打造,十分精美,浮夸的金晃晃铜身雕琢了云彩、缠枝、飞鸟,镜面光洁像一面湖水。
李弈看见自己照在上的面庞,几乎认不出来,褶皱爬上眼角,风沙吹裂了肤,霜华染上了鬓。远远一看,真如塞上胡儿。
他恍然忆起:“我已四十岁了。”
后来,由于这面镜子与他治所实在不搭,后来他转手以一半的价格卖了出去。
这是李弈到北凉的第五年。
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人处天地之间,倏忽若埃尘。
景元三年,与胡人长达数十年的对峙和交锋终于到即将落幕的时刻。
这一次,进攻由卫将军李弈总领。
这个从章华出身的大将,半生历经了章华国都尉、章华郡校尉、禁军首领、执金吾、后将军、刑徒死囚、伪朝奋威将军、伪朝卫将军、有功官复后将军、左迁至北凉都尉、兼北凉郡守等十几个职位后,坐上了当朝军中第一把交椅,在不惑之年总领五万精锐步骑、十万州郡之兵,发起了对匈奴的决战。
这一次,是在春天用兵。
粮草冬天便开始凿冰运输了,各路兵马在向着黄龙城汇集,春水生时,战备已足。
出征之前,李弈去看了一次他从草原中救回来的小羊羔,如今已是壮硕肥羊,被一条红绳系着,养在院落里,悠闲地吃着草,脖颈底下铃铛时不时响一声。
“本想给使君再送几年的羊奶,但它年纪大了,不产奶。”养育它的老妪数着手指头,说:“今年有八岁。”
李弈用手摩挲那羊的头颅。
羊咬着半片桑叶子,两蹄前斜,扭头躲避。
老妪解释道:“总关着养,脾气不温顺。”
“羊蹄直,羊角硬。”李弈两只手指在那羊脑上轻弹一下,再推挡住它恼怒撞来的身躯。笑说道:“今年以后,可以去城外牧羊了。偌大天海原,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他像在对羊说,也像对老妪承诺。
景元三年,李弈率领的大军穿越大漠,直捣王庭。
匈奴王庭为之西迁,远离边境,塞北控弦绝迹,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边境一直安宁了近百年。
这一战后,李弈得封定襄侯,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开府仪同三司。
他经略北凉十年,边境市贸井然,修缮长城,练出战无不克、令胡人闻风丧胆的突骑精兵。不管是内政还是用兵,皆堪称功劳彪炳,震古烁今。
次年底,李弈返回了长安。
许多人都在等着看好戏,他与天子,一朝苍龙际会,不知要搅起何等风云。但奇异的是,李弈回朝,就像是春雨里一滴露水润泥、庭柯一片叶子落地,没有带来任何改变。
他仿佛隐迹了,变成了未央宫千百个台阶里的一级,千万张画幅里的一影。
直到三个月后,很多人才意识过来,朝会时那个沉默的背影是他;欢宴里那个落拓的侧影是他;东宫里赤|裸上身亲自教太子用剑的“泥腿师傅”是他;天子“诏书、制书、敕书”里毫无存在感的“大将军录尚书事”印也是他的。
齐凌曾经有一次在宴会单独将他留住,想将他最小的妹妹华阳公主许配给他,这次,先问他的意思。
李弈叩恩谢绝了:“谢陛下隆恩,但臣已决意不娶。”
皇帝从盛着柘浆的酒盏里抬起眼。
他已不像十年前,那时面上还会走露昂扬矜傲的少年气,此时的他,青涩褪尽,唯能让人想到“天威不可测”五个字。
“为何?”
李弈道:“臣这一生,太多伤心事,失过多次家。”
他很少提起往事,此时对着皇帝袒露肺腑,眼眶微微发红:“我看到过太多次家破人亡,有时候我在家里,有时候我在门外,有时候我就是执起刀斧行刑之人,有时候我就是崩落瓦片下的人。”
“我认同陛下所说,天地为熔炉,人生而为草芥,千秋百代,谁人不死。我如今已经封侯,身居高位,已至人臣之极。我生子,子生孙,子孙再生子孙……不仅要费心教养,保不齐哪一代糊涂,到时候扶老携幼的下来,九泉之下也平添一段伤心事。”
“我不愿身前为此扰,也不愿死后为此扰。”他知道天子的心病,又轻声的说了一句:“臣保太子四十年……活到八十岁,差不多了。”
齐凌从此再没提过婚配之事。
没有姻亲,没有宗族。日子久了,李弈这个大将军录尚书事几乎被人遗忘。
他在世人眼里,是个被北地风霜洗过的,一个有些沧桑的中朝官。行为古怪,每年正旦朝会以后不会留下来参加宴席,而是独自去购买兔髌骨,在他不大不小、不贵不简、中正端方的大将军府里烤来吃。
有些年,会有部下陪他。
有时候,他就一个人。
这样的日子久了,甚至于有人胆敢在帝后离朝时,以为朝中无人,公然反抗监国的太子,串通禁军,意图谋事。
那日,大将军策马从朱雀门入,披挂进殿,雷霆之间诛杀叛军,护卫东宫,所呼莫不应,所行莫有人敢挡,其在军中威信,一至于此。
李弈有个很器重的小部下,名叫桓宏,是章华人,长得和刘壁有些像,也是一副莽莽撞撞的样子。
这一年,李弈提桓宏作大将军府文吏,让他在书山里磨性子。
一直到年节,桓宏也没能忙完回家,只能陪着李弈这上风过个不那么令他愉悦的正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