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生于楚地,满地泽渚,可我不会水。”
马翼有些惊讶:“将军一表人才,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有吞云之志,我还以为你是长安人。”
李弈但笑不语,兀自喝酒。
隔了一会儿,马翼问道:“这长城,劳民伤财修它做什么?”
李弈口含烈酒,眉也攒起来,阳光很烈,落到他眉宇之间,阴壑皱布。
慢慢吞下去:“不修长城,胡人侵入拿什么拦他们的马?”
“这些年,胡人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越来越多,就像蝗灾,来时那马铺天盖地。多高的墙也能推了,光是北凉就有一百三十二个烽燧,哪里防得过来。”
“你说的有道理。”李弈道:“光靠防是防不住的,要制人而不是受制于人,还需直捣王庭。”
马翼骇了一惊,转头望着他。
“不可能。”他摇头,连说了三个不可能:“这天海原,人一进去一定迷途,再往北又是大漠,时不时就起风沙黑尘,那是要渴死人的。胡人居无定所,逐水草居,今日在此,明日在彼,鬼知道王庭在哪里?”
他见李弈抿紧了唇,鹰隼一样锋利的目光盯向荒原,似乎不改其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劝道:“人有志,想立功是好。可燕……北凉郡是我故乡,没人比我更熟悉胡人秉性。李将军还是莫作此想,免得叫我们兄弟,白白葬送在天海里。”
他说完走下烽燧去,到半途扭转身来。
“我见将军背上有伤,你曾经当过刑徒?”
李弈点了点头:“是,我当过死囚。”
马翼似乎颇有感慨,叹道:“人之际遇,倏忽如云泥焉。”
长安禁军的校尉换得勤快,禁军不太认主,听从虎符调遣,只效忠天子。
而郡兵则多出自本土,李弈走马上任后,黄龙城军中有人不平,念着从前本土出身的都尉马翼,多行阳奉阴违、偷工减料之事。
李弈治军甚严,有犯则斩,处死几人后,北凉军仍不归服,暗中称他“南蛮”“刑徒子”。
这一年冬,某日他骑马从营中回黄龙城治所时,见市中有人挂一排兔腿卖,已剥皮切好,雪白油络缠着红彤的肉,落了层冰霜。屠户翻过来给他看,“天海原猎来的塞北狡兔,硕长壮大,髌骨比中原的一只兔子还大,今日正旦了,使君买一只?”
经他提醒,李弈才想起这日是正旦。
北凉郡和中原离得远,郡中云集各地徙来之人,风俗不一,但新年要吃兔髌骨这一习俗倒和长安、章华都一样。
正旦日吃到兔髌骨,代表新岁吉利。
李弈花了二十铢买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兔腿,又绕道去买椒柏酒。
回到治所后,放都尉丞归家,遣仆从,斟了酒放在院中那颗柿子树下温煮着,将兔髌骨在炭火上烤了,用匕首切成小片,撒上粗盐吃。
天晚时,黄龙城飘起了细雪,柿子树叶已落光,雪花飘进光秃秃枝丫中间,洒落桌上简席,吴盐胜雪,酒越喝越淡,他抬起头往外看,北地风紧,卷细雪如絮,高大城墙像浮在虚空里。
他听到隔墙喧声、笑声、歌声,“终冬始春,置酒高堂”。
门外有人匆匆路过的脚步声,“鲜洁衣裳,谒贺亲友”,
市里还有人买卖,吆喝始终不绝,孩童相聚作童子戏,稚声飞逾高墙。
他端着酒笑了笑,没有去管宵禁。
后来他回忆起这个在边地度过的第一个岁节,竟是叫“元徽”的最后一年、最后一夜,次年就改元光朔了。
次年开春,积雪才融化,草原上堪堪冒起新芽嫩色,李弈便领二十人轻骑出城,探查无垠的“天海原”。
轻蹄飞踏过如茵绿草、白帛碎溪,如蜉蝣入沧海,渺然不知天地之极。
远远看见山麓隐隐,奔走一日却还是无尽荒原。
第一次,他们带了向导还是迷了路,至“居次海”方返,那是一大片湖泊,隐约见几顶皮帐在山下湖边,花了半日走近,已只有散落的牛羊粪便,不见半个人影。
李弈打马将返时,听见草丛一阵嘤呜之声,拨开草丛一看,竟是一只才生出的雪白羊羔,腿尚软不能行,站起又颠倒,在草丛里起伏扑腾似溺水一般。他伸出手,将羊羔托在手戴的皮尉上。
羔羊的毛比初春的草还要软,润涤浩荡春风之中,眸顺毛竖,水似的眼睛看着他。
他叹息道:“独羊难活,何况这般小。”
顺手将那羔羊放到马鞍旁囊袋里挂着,喂些马奶,竟活了下来,带回黄龙城,送给了邻里一丈夫战死的孀居老妇。
那个春天,李弈带领的二十骑一共出探了四次,最短三日,最长足足一个半月。
马翼有一次专程从雒城赶来,骑马到北凉大营,李弈到辕门迎他,他却不入。
拽着缰,那马犹自原地转着踱步,马翼居高临下以鞭指他,指责道。
“你数次擅离职守,万一胡人这时攻来怎么办?”
李弈道:“胡人是残暴擅掠,但也不傻,春日水草丰足,战马不肥,牛羊也需繁衍,此时南侵,耗的比抢的多。你难道指望他们忽然一朝打下城池,放下弯刀弓箭,耕作田野么?再说,不是还有使君坐镇后方?”
马翼半晌没驳出话来,甩鞭击空中,警告道:“你别忘了北凉郡还是我做主,我将上书陛下,禀告你在此玩忽职守,恣意妄为,使我北凉大军军心不宁。”
李弈笑道:“请便。”
一个月后,李弈收到了来自齐凌的手书,写得随意,仿佛友人口吻:“闻卿放迹烟霞之间,登临畴华之野,一春四游,幸哉。”
他看着“畴华之野”四个字,笑了。
“尧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天子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展露出信任和褒奖的姿态。自然,这也不耽搁他自比为“尧帝”,把自己也狠狠夸了一遭。
越品越有些意思。
李弈沉吟半日,方捉笔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