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阳台去地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其下刻石为猛虎,睁睛作扑杀姿势,石凿巨目睥睨视前,背负渭阳台。渭阳台上有渭阳殿,极目可见渭水,正是衰草枯杨时节,满川历历,残阳瑟瑟。

台上设一巨笼,比方才锁那头南越国狮子的笼子还大数倍。

齐凌落座后不久,就有人抬了锁住的狮子上台来,放入巨笼中。俄顷,方才吓坏小太子的猛虎也放入了笼。

齐凌坐在上首,齐昱作为太子,被安排了皇帝右手边的位置。

太子虽小,但礼仪已全,陪宴并非第一遭。他小小身影落到桌后,上身身长不足,只得将背脊挺直,手肘在桌上撑了撑,才方便看铁笼子。

这一看,正看见雄狮伏下前爪,上身绷倾,一声狮吼,他脑中嗡嗡直响,转过头求助地望向父皇。

但他父皇神情凝重,双目紧盯铁笼,已看得入神,未分丝毫注意给他。

“父皇……”他轻轻喊了一句。

“嗯。”换来漫不经心的潦草应声。

齐昱只得又转过头去,这次看见猛虎的吊睛白额,虎睛猛睁,爪牙必现,游笼斑斓一道与雄狮对峙。

五岁的小太子紧张地捏紧膝头袍服,不敢多看,频频将目光向上首扫。

这下,他父亲好像有所察觉了,倾身过来,从桌上捉了几颗葡萄递给他。

还耐心解说:“瞧见了吗?君子先礼后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以德服人为上,以威服人为下。临大敌,不动不躁,先示之以冠。”

齐昱手掌抓衣袍已经出汗,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摊开的手微微发抖,两三颗葡萄落入手掌,将他掌心柔软浅壑填满。

颤巍巍道:“听……听见了。”

话音刚落,余光里雄狮已猛地扑了过去,齐昱两肩一抖,只见笼中狂风骤起,铁链猛摇,震出山崩地裂之势,狮虎已呜吼着撕咬作一团,黄沙恶战,滚地起雾。

齐昱心惊胆战,不敢多看,但又忍不住好奇,脸向后歪了半边,仍将目光瞟过去。

不知何时五指握紧,将掌心葡萄捏破了,红澄澄汁水流下,落到本已跌污的衣上。

他渐渐被笼中斗兽吸引,小脸慢慢回转,渐渐紧绷,严肃前视。

他厌恶吓了自己的吊睛猛虎,心中暗暗期盼雄狮获胜,但猛虎攻势又疾又猛,爪牙尾肢同用,不住攀两爪缩雄狮咽喉,两堵墙一样的巨大兽躯互相攀杀,鬃扬毛散,杀的腥风四掠,险象环生。

他听见父皇解说道:“君子明眸击节,上戴冠,下提剑。示冠无用,便要示剑。一旦出剑,恒战不休,必置敌于死,敌一日不死,则一日不弃剑、不戴冠,记住了?”

齐昱所有注意都被场上恶战牵走,已然忘记惧怕,也不管听不听得懂,脆生生答道:“儿臣记住了。”

就在这时,雄狮绝地反击,猛朝前一扑,携千钧之力卷那猛虎撞在铁笼上。

轰隆一声,似半空骤起霹雳。

小太子脸色已煞白。

再见雄狮利齿如剑咬破猛虎喉管,鲜血汩汩流出,红染白牙,赤黏斑毛,任其四爪挣扎,抽搐直到停止,那雄狮也没将牙齿放开。一直拖咬尸首,在笼地拖出一条粗壮殷红的血迹。浓烈腥味隔得这么远也袭过来。

如此血腥残忍的一幕不加遮掩地暴露在五岁的小太子面前。

他虽猎过鹿,但射术尚属君子六艺之中,没有这般巨兽生死搏杀凶恶袒露……

张开手,掌心里三颗葡萄滚落,已被捏瘪。

只滚了两下,便停住了。

……

这些时日,皇后住在建章宫的兰台殿。事实上,自从二皇子会稽王齐晏出生以后,她大半年都在建章宫里,鲜少回未央宫。

建章宫临上林苑、昆明池,诸景开阔,博敞弘丽,夏日渰云断尘,凉荫夹道,秋节气爽,果木累累,连天一璧,观台可眺临晴川。冬日里更有她极爱的一池珠光兰汤,温雾蒸腾,雪来犹热。

故而每年五月长安热起来,她便会搬到建章宫,一直在此度过夏、秋、冬三季,直到年末岁节朝贡时才返回未央宫,主持对后宫诸夫人的分封赏罚、与皇帝一起在未央前殿“大朝受贺”,接受公卿将大夫百官、蛮貊羌胡使节的觐见和献礼。

光朔二年大散掖庭之后,未央宫需她分封赏罚的夫人不剩几人,品佚皆有定,无宠无罚,按年岁资历依次晋封即可,诸夫人或是家中有丧有喜、升迁贬责、抚恤褒赏,只需照掖庭旧例配给。此类庶务,一载积累,半月可决。

故而光朔二年,主持过亲蚕礼后,皇后就早早回到了建章宫,在此住了有半载。

虽皇帝在建章宫自有正殿、烛南殿可供使用,但除了彻夜议事时偏殿小憩之外,多半会“回”兰台殿。

但不知怎么,齐昱觉得今日父皇大异往常,脚步有些沉重,似乎并不想去。

但他很想,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阶,转过头,父皇还落后了好几级,最后甚至停了下来,巍巍立在阶陛上。

深深皱着眉,忽重重一拂袖,转身斥向身后黄门:“今日之事是谁说的?”

雷霆之威一发,身后立时跪了一片。

内侍战栗,颤惧无人言,就在这时,蓦然华灯一亮,两行宫人引照阶畔,皇后从门里走了出来。

“是我问的,陛下想要问罪,朝我问。”

“母后。”齐昱脆生生一叫,飞快跑了过去,衣袂翩然飞扬,像一只小小雀鸟。

朱晏亭低头看他,朱紫敷面,是葡萄汁水;碧衣脏污,间陈灰尘、汁水,凌乱不堪东宫随侍宫人被提前皇帝遣走,只单独携了他走,必是中途他不嘱咐,帝侍也不敢逾越,竟就让太子这般狼狈归来。

这还不止,携一五岁心智未全孩童去兽苑,还观了场斗兽。

朱晏亭看看燎了毛的冻猫一样的太子,再看看无声立于阶下灯影里看不清表情的皇帝,只觉脑中血热,眼前阵阵发黑。

她一出来,齐凌就不说话了,方才鹰扬,立时敛羽。视线越过长阶,自下而上静悄悄地瞧着她。

其间无声之意,她自明了,深吸了几口气,转身走回光华盈槛的殿里。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