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能听清了吗?”

闪电的光耀在她莹白纤长的脖颈之旁,光盛得能看清耳旁的小痣,她抬起脸直直望过来,笑了。颜如舜华,未见消减,反因眸子照多了森莽,越发清冽逼人。

她自进宫以来,仪态端方,行动温雅,留给皇帝的多是敛目低眉的额头。从未这样大胆扫视过他,与他才对视就挪开了视线,也不斟言辞,开门见山:“陛下把我儿给谁养了?”

颇有些士不畏死你奈我何的意思。

齐凌与她阔别已久,面上无波胸中翻滚,千头万绪未出口一句,没料到一来就碰到她这样不客气,这劈头盖脸就来满含诘问之意的话如干柴中擦下火星,怒火腾地便燃起来,登时针锋相对:“这是你该问的话吗?”

“我怀胎十月诞下来的孩子问不得?”朱晏亭索性连“罪妇”也不称了:“齐昱是陛下的嫡长子,一国嗣君,攸关社稷,名正方能言顺,哪个夫人配抚育太子?陛下宠幸夫人,天下珍宝还不够赐的,这下储君也要赐给她?”

周遭俱静。

曹舒聪明透顶,早在二人还没说话之前就将闲杂人等清走,连自己也没有靠近,才免了听到这一席话的灭顶之灾。

几乎要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唯有雷声隐动。齐凌面色比黑压压的铅云更青上几分,黑白分明的双目之中闪电疾掠,呼吸发滞发沉。

“朱晏亭!你……”

自幼骄横的天子骄子从未受过这等委屈,怒到极处了,想驳责,想降罪,启口连“诛”都想说出来了,却接不下话去。

朱晏亭不怕死,也没什么三族九族,拿朱恂一家威胁不了她。好像只在意个李弈,李弈也快死了。她不畏死,以死畏之不过是自讨没趣。

盛怒之后紧追的后悔,齐凌对今日前来后悔万分,应当说,忽而对和她之间所有事都感到后悔。他追思往事一叠的灰心,眼看就要成站在这里让她责备却一字不能反驳的场面,气的头昏脑涨,胸口起伏越来越快,指着她的袖边的手都爆出青筋,口不择言反诘:“是不是你自己抛夫弃子,抛下昱儿不要的?”

朱晏亭以为听错了,不能相信从一个傲横惯了的天子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恍神怔怔看着他,胸里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扑压了一下,神思飞动,才欲启口,又被他仓促一拂袖打断,他别开脸冷声道:“你满心里只有自己和旧家臣,现在倒说社稷储君了,江山如何,社稷如何,干卿底事?”

朱晏亭才松动的表情瞬乎冷硬:“未央宫里君前我后,乾陵里君右我左,你是君父我是皇后,我生的储君,我固的社稷,别人都能照拂得,我问不得?”

“好,好。”他冷笑了两声:“朕就不该来。”

齐凌转身抬足便走,然而他身形才动,还没来得及走到廊下,雨就落了下来。先是几滴,叮呤当啷痛击瓦当,越来越快,越来越重,酝酿了一早上的雨以铺天盖地之势泼洒而下,等他走到廊道尽头,眼前雨雾已如密密匝匝的珠帘。

“陛下,走不得。”曹舒匆忙阻拦着,小内监扑在地上为他挡飞溅过来的水雾:“现下雨势太大,苑里路滑,路都挨着湖,万万走不得。”

曹舒转头看向朱晏亭,见她还站在原地看这边。

忙唤:“殿下!”

第102章 沧海(七)

这场骤雨酝酿得太久, 天关决堤,冲出些天崩地陷的气势来, 一时间雨打落叶, 风卷残枝,宫外密林和昆明池都白茫茫的一片。

雨点子又大、又密,落在身上都会疼。这样的光景, 别说是御辇,就算是刚进宫地位最低贱的跑腿小宫人,也不会叫他出门的。

齐凌却执意要走, 也没有人敢阻拦, 把曹舒急得要向朱晏亭磕头。

朱晏亭仰头一望阴沉脉脉天际, 闭上眼长叹一口气。

心中天人交战很快便有了结果,她看向齐凌背影,冷不丁递了一句:“陛下今日所为何来?”

没人回答她,只有雨声,所幸他脚步止住了。

隔了一会儿,他还是硬邦邦答:“太医说你有身孕。”

“我有身孕了,三个月。”朱晏亭道:“和那时候一样, 胎像不稳。陛下现在走了,过一个时辰妾若有小产之相, 陛下不是还要回来?”

“……”

“陛下子嗣单薄, 为了‘社稷’之故,也会回来的吧?”

齐凌方被雨气扑减的怒火被她三言两语又轻轻松松挑了起来,气的头晕脑胀,转过身来, 还欲再言。

朱晏亭却已经疲倦于这等没有结果的口舌之争, 在他转身之瞬退后三两步, 俯身垂首,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先出口抢了先机

“请陛下在此歇足待雨停再行,妾戴罪之身、拙口愚舌,不敢侍奉君前、玷染圣听,妾战兢惶恐,如履薄冰,请陛下饶恕妾一将死之人的无礼,妾自请退避偏殿。”

她低垂着头,鬓发被风吹打得蓬乱,谨慎恳切,说到将死之人时,触动伤心事喉头细微的哽了一下,步履急促退下。

鸾刀跟着她,一直避到偏殿,见她眼圈还是红的,怯怯问:“是又……说得不投机?”

“岂止不投机。”朱晏亭将脸深深埋入双手之中,眉间紧蹙,抵挡着腹间一阵一阵翻涌。因她怒气中烧,五脏六腑都像搅在一起,久久不能平复。

她不知是说给鸾刀,还是自己低声自言自语:“我不知道和他说话的气从哪里来。我看他又是那副不冷不热端架子的模样就忍不住……我嫁给他三年了,这么些年像白白度过了一样。”

故而用言语刺他,看他愤怒到失控,她心里竟是快意的。

尽管这是天下最危险的一件事。

尽管是她自己放出消息引他来的,昭台宫又深人又少,她可以在这里有大把的心思和时间与他对垒、周旋,达到她的目的。

但有一瞬间,这些统统都抛诸脑后了。

“不如不见。”她闷闷的说。

……

话分两头,那边朱晏亭谢罪退下之后,曹舒好说歹说,轻语慢哄,总算是把齐凌劝进了殿中。

昭台宫年久失修,朱晏亭搬过来的又急,已是最齐整的召南正殿也没有像样的燕居之所。

所幸很干净,地砖像被一盆水洗过一样纹理分明。右侧殿空着,尊天地与皇帝,她自居的左偏殿,屋中里焚着她常用的香,坐榻上杂陈两三横枕,还没来得及摆正。昭台宫中宫人很少,曹舒眼睛一扫,便能从细处看出起居住行的简陋来。

他见右侧殿实在没有可以落脚之处,只得引齐凌往左边去。

将备用的衣袍与他换上,水房里的人已送来烧的热茶。侍茶的内监双手捧过去,齐凌仍然满面阴云,没有要接的意思。

曹舒劝道:“这宫里没有什么,地里长的梬枣花倒甜。奴婢见他们烹茶加了梬枣花,香香甜甜的,陛下热热尝一口,怯怯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