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登时觉得怀里如揣了个炭火一样的发烫,赶紧摸那指环,双手捧上。

帘幕微动,其下两指纤纤,拿走了指环。

“昨夜还要感谢王将军,从贼寇之中救我性命,此恩我记下了,来日必报。”

王安此时恨不得昨日未曾惹她胁迫,而是主动提兵帮的忙,唯唯诺诺,满口只道不敢。

朱晏亭又道:“将军知道回去怎么跟我父亲说罢?”

王安一怔,小声问:“说陛下派人护送您回来的?”

朱晏亭反问他:“那我为何不让人送我到家呢?”

王安作恍然大悟状,小心试探着问:“我就说从山上救女公子下来的?”

朱晏亭笑了笑,轻轻,一字一顿道:“倘若你将我遇到陛下之事说出一字半句,你私扣天子下聘之物一事,我将昭之陛下。”

王安面色骤白,嘴唇微颤,还未及说话,又听她道:“倘若你保守秘密,三月之后,你当任章华太守。”

王安胸口突突而跳,切切挨近辎车,即便车里人看不见,还是抱手行了一礼。

恳切应道:“诺。”

朱晏亭又嘱咐他:“你再先去替我寻一身女子衣物送辎车中来,粗简即可。”

王安此时自是无有不允,忙答:“诺。”

他一转身,面上的筋还在因紧张突突而跳。

大声道:“传令,大军开拔,回章华!今日之事,胆敢有人吐露半个字,军法从事,定斩不饶!”

……

朱晏亭更换了王安送来的衣物之后,在车上睡了一觉,准备应付接下来的狂风骤雨。

现在,昨晚她救下李弈的事情朱恪多半已知情。

精密筹备杀掉李弈的计划被她横插一脚,捣得稀烂。朱恪一定憋着一肚子的火,等待发泄在她身上。

王安派人在前去章华传信,得到了朱恪近乎气急败坏的回信,让他将朱晏亭送去丹鸾台。

二十年前,长公主以战功获封章华国,以王爵之制,于云泽之畔,起丹鸾台。

金台沙渚,星罗棋布,楼阁廊曼连星河,紫阙峨峨云梦间。

繁盛时,园囿里有衡兰、芷若、昌蒲、麋芜、巴苴、薜荔……花草芳馨,终年盛美葳蕤。引云泽之水灌溉,起燕池,吞吐云气。经云气吹拂,枝叶交叠的楩柟、豫章、桂椒、木兰疯长茂密,堆若绿云,夏日里透不出阳光,鹓雏孔鸾,白鹄青鹿徜徉其下。

台高八丈,直入云霄,宫人上台需停留一半休憩,方能登台,故又名“一息台”。

如今章华去国治郡,按制这样的宫阙不适宜朱家再居住。

但因去国之时今上尚未登基,那时朱晏亭还是稳稳当当的准皇后,先帝特许这里作“凤栖之地”,留了下来,今上登基之后也没有下令收回,故按律,还属于朱恪物产。

第10章 章华(十)

朱晏亭在家仆半是护送、半是羁押的跟随下步行登台,在登丹鸾台的“一息之地”,碰到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朱恪和兰舒云所生的女儿,比她小两岁的幺女朱令月。

朱令月才过及笄之年,雪肤鹿眸,灵气逼人。她身穿葱绿罗裙,腰系碧玉芙蓉绦,正领着仆从,举丝萝网,扑青蚨玩。

“阿姊!”

听到这个称呼,朱晏亭怔了一怔。见朱令月正对着她努嘴,示意她不要动。

她垂目而视,原来是一只翠色青蚨停在了自己的肩头。

她静立不动,朱令月举网慢慢扑过来,网落她肩头,网住了青蚨。

她欣喜不已,笑得瑶鼻都皱起来,梨涡里一汪潋滟的春光。

她让人把青蚨装进私囊,又抱着朱晏亭腻着不放手:“阿姊,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你怎么都不来找我玩呀?”

事实上,朱令月去年只去过一次朱氏老宅,通共也只见过朱晏亭一次,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姐姐而已。

朱晏亭身子僵了一僵,她虽不齿朱恪与兰舒云卑劣的行为,然而朱令月毕竟稚子无辜。她又是天真浪漫时节,透着讨人喜欢的机灵劲,朱晏亭只得抬起手,轻轻抚她鸦雏色发顶:“你先自己玩,阿姊还有事。”

朱令月不肯,拽着她的袖子,鼓着嘴巴:“阿姊做什么喜欢住在老宅子,都不住这里呢?这里多好呀,你改日住过来,我带你去摘杏子吃。”

朱晏亭低垂眼帘,微笑不语。

朱令月闻到她袖间有一个说不上来的味道,凉丝丝,幽森森的,凑近才有,细闻又没有了,她拿袖子罩面,猛吸两口:“阿姊身上哪来的这么香的味道?没有闻腻的檀木、丁香、龙脑的味道,也不像女子常用的香,真好闻。”

朱晏亭也怔了怔,意识过来是皇帝乘舆里焚的香。

她轻轻收回了袖子,还没来得及分辩,却听到另一个声音打断抢白

“她与男子野奔,厮混了一夜方回,不知沾了哪个野男人用的香。”

兰舒云不知什么时候,严妆华服,曼立壁阶。就是她居高临下,冷出此言。

然而朱晏亭听了这话,并未如她意料之中的愤怒,甚至没有出言反驳,只是用奇怪的表情看着她。

笑问“野男人?”

兰舒云极不喜她这样的表情,欲再张口刺她,想到昨夜之事,到底心存顾忌,不愿在仆人面前堕了颜面,只道:“不管是哪个野男人,现在也帮不了你。上去吧,你父亲在燕骅堂等你。”

……

燕骅堂从前叫燕骅殿,是章华台的主殿,雕梁画栋,焚香细细,殿内摆放着整个楚地最精巧的云纹九骧鼎,侍女撒入当地名士喜用的兰台香,烟气渗过鼎上云纹小孔,孤傲高洁的香味慢慢透出来,可渗入人的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