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倚在天台的一侧抽烟,因为不太熟练,呛了两声,这才引起了方剑的注意。医院的天台很广阔,两人距离有些遥远,他看着那个穿病号服的侧影,莫名觉得眼熟,他又走近了几步,在超强记忆力下,他兴奋地喊起他的名字。

“是学弟吗?陆、陆维倾对不对?!”

男人回头,果不其然,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美非凡的面孔。他茫然地看着方剑,好像完全不认识他。

“欸,我方剑,你不记得了吗?之前保健科见过几次。”方剑很开心,他来东市后还没遇到过任何熟人呢。虽然和陆维倾仅仅打过几次交道,但自来熟的个性让他立马寒暄起来。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招呼,陆维倾显然受到了惊吓,他的身子往天台的边缘退了几步,一只脚差点踏空,但即便如此,他仍是站得远远的和方剑保持着安全距离。这样防备性的姿态却缺乏警惕性的举动,立刻让方剑感到不妙。

更重要的是,当他走近才注意到男人脸色苍白面颊消瘦,眼睛布满血丝,唇色几近透明,再看到他身上的病号服,难不成是生病了吗?

不对啊,这里明明是妇产科医院……

而后他联想到方才在候诊室里医院那些人七嘴八舌传的八卦,“男孕妇”“生孩子”,等等听起来惊世骇俗的关键词……

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没等到他想明白,陆维倾忽然捂着肚子膝盖弯曲下来,这样的蹲姿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仿佛一个趔趄就栽了下去,看得方剑胆战心惊。

他赶忙换了个语气,“想不起我也没关系,你不要呆在那边,很危险,我们站在中央聊天好不好?”

陆维倾置若罔闻,他的伤口缝合不久,刀子撕裂腹部的疼痛难以忍耐,但这些比不上脑子里的轰鸣,嘈杂混乱让人痛不欲生,而他随后又捂上耳朵,大约半分钟后,怒吼一声,“别吵了!”

方剑意识到不对劲,猛得上前,一把拽住半只腿迈出去的陆维倾,“你想轻生?!”

回答他的只有厌弃的眼神,“松开。”

松开?松开你准跳下去了。方剑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对付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男人简直易如反掌,他直接一把抱住男人的腰身,用力一抬,将他扛到肩上。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陆维倾语气慌乱,这个姿势脚不着地,他根本无法动弹。

方剑笑了一声,明晃晃的威胁道,“你要是能保证乖乖的不乱动,就放你下来。否则我就扛着你去门诊室走一圈。”

对付情绪不稳定的轻生患者,必要时刻不要拘泥于方式方法,陆维倾不听他的,他就抗着对方下楼,一直从五楼的天台走到一楼的安全通道时,男人才蹦出了一个停字。

“你不是都想寻死吗?出去走一圈又有什么关系。”

“你!”陆维倾的声音沾染怒气,他讨厌这个人!

“活着才能揍我。”方剑把他放下来,替他理理褶皱的病服,无视对方有些颤栗的身体,不容拒绝道,“如果没碰到我,你想自由落体我也无所谓。但很不巧,咱们这么有缘分,十万八千里都能重逢,那你就不能这么做了。”

这番话听起来很多管闲事,可方剑身为一名心理医生,怎么可能置他于不顾。而且,陆维倾身上有故事,他的敏锐性从不放过这样特别的人。为此,在送他回病房后,他向医院前台悄悄打听了男人的病症,果不其然,陆维倾正是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男孕妇。

要是这么说的话,在学校时,他之所以常去保健科,也不是因为什么痔疮,而是经潮期咯?

真是离谱……谁能想到会是这个。

八卦流传范围并不小,像医院这种人流密集的场所,病患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用不了多久,就闹得人尽皆知。方剑心想,换做是他也受不了这样的闲言碎语,何况陆维倾的羞耻心本来就比常人更重,在和陈琦商量情形之后,自己二话不说帮他升级了单人病房,一处私密而独立的空间,至少有利于他的情绪镇定。

仅此仍不太放心,尽管他还不知道为什么陆维倾想轻生,但当务之急是防止他这么做,方剑和病房护士反复强调了患者的精神状态,辛苦他们多费心,另一方面,他开始了免费上诊服务。

说是上诊,就是陪聊。每天带着点养生的骨头汤送到医院,就开始了一天的唠嗑之旅。可别小看聊天,方剑最擅长的就是用他三寸不烂之舌调动他人的情绪,若是他不做心理医生做个相声演员也行,便是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奈何陆维倾不吃这套,他只觉得很吵。

“可我今天没说什么。”在接连几天的沟通中,方剑发现他的‘吵’别有他意,很快,他换了个方法用一种是非题的问话方法,才套出了对方潜意识里的AB面。

他将这种AB面称作白色小人和黑色小人。

陆维倾说他没有想轻生,他只是听取了黑色小人的意见,而眼下之所以会和方剑在这个病房里说话,是因为轮到白色小人的回合,这是他的建议。

“看来小白很喜欢我。”方剑如是说。

陆维倾耸耸肩,把目光投向窗外。

方剑在为他更换病房的时候,特地选了一楼靠草坪的位置,午后阳光暖暖地笼罩在身上,就像男人带给他细致的体贴,可陆维倾说不出感谢,只觉得很浪费。

“我没有钱给你。”

“没事。”

“不还也没事吗?”

“那不行,我不做冤大头,你必须把钱还给我,不过我不收你利息,算校友折扣。”

陆维倾侧着头想了想,脑子里的声音似乎也认为是个很妥当的意见,他嗯了一声,方剑喜上眉梢。

“你怎么在东市?现在不应该还在念书吗?”

“退学了。”

“为什么?”

再问只有沉默,现阶段为什么的答案总是设了层层密码,一时半会儿,方剑还找不到开锁的路径,他只好换了个话题。

“嘿,我今天路过婴儿房,在玻璃窗看到你儿子,超可爱的,他会打呼噜泡,像只小奶狗。”方剑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描述起婴儿的奶萌,毕竟他也是快当爸爸的人了,想到再过几个月自己的孩子也要降临人世,初为人父的喜悦是遮挡不住的。

然而,就在他反复强调小孩子有多可爱的时候,一直无动于衷的陆维倾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那也是第一次,方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禁忌话题。

不过痛苦正是突破口,在陆维倾准备出院的那天,他把新开的门诊名片递到对方手上,郑重其事地说道,“无论遇到什么,我们解决问题就好。不要解决自己,那太简单,不是你的作风。”

“你又懂了,好像很清楚我似的。”陆维倾神情寡淡,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可方剑笃定陆维倾会来找他,他有信心。

毕竟陆维倾如此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仍然会每天将奶水挤出来灌到瓶子里。只因为护士说,小婴儿不吃的话会很饿,他就同意了,因为饿的滋味很难熬,他能感同身受,所以哪怕挤奶的过程痛苦而羞耻,他依旧乖乖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