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2章(1 / 1)

他的眼中光华璀璨,视线片刻不移地望着这些灵位,炽热的骄傲是那样夺目。

“苏先生,您的教诲,我大周子弟永世不忘,您教导我们王族子弟要贤明谦顺,您时常说:‘天命在周,眷顾贤王,祈民所求无有不应’,天下大同,不偏不倚……”

说着,李明月偏过头来,神采奕奕地看向苏珏。

苏珏的眼睛如一泓清凌的泉水,静静地望着他。

李明月便不再说下去。

恢弘肃穆的宗庙里,苏珏跪在灵位前阖上眼深深叩拜下去,心中想到的却是那片战场上冰冷的土地。

那里沉睡着不知多少灵魂,或许他们也曾对着太阳天真无邪地笑,也曾在尸山血海中彷徨无措。

而如今他们长眠在漆黑的地底里,再也不能见到尚未到来的春光。

他们不曾想到,就连漫长的一生都不过是他们的奢望。

情绪杂乱悲痛,苏珏只觉得有如万箭穿心。

再一抬头,李明月的身影也突然在苏珏的面前消散。

下一刻,苏珏感到楚越在拍打着他轻颤的脊背:“十三,你不要难过。”

“我们虽不能改变什么,但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

苏珏抬起头来,用力眨巴酸涩的眼睛,看见楚越同样悲痛的神情:“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这里是宗庙,我们可以以龟甲为媒去信祈求上苍!让那些灵魂死后不必作血食奴役,在彼世平安顺遂。”

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苏珏感到自己的咽喉都是喑哑的:“阿越,当真?”

“当真?”

于是,楚越与苏珏肩并着肩坐在一起,苏珏低着头小心翼翼拿起那把重逾千斤的刻刀。

很快龟甲便被刻好,楚越将禾黍香草投入兽纹铜炉中点燃,又在灵位前向火中洒下鬯酒。

苏珏将刻好祈愿的龟甲放到楚越的手上,楚越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伏地向宗庙中供奉的牌位行过大礼,并将龟甲投入旺盛的火焰当中。

金石刻骨,镌我肺腑;椒兰为媒,诉我戚悲。

龟甲哔哔驳驳在火中爆裂,香草焚烧升腾起飘渺馥郁的烟雾,丝丝缕缕流散开去,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拨动零落错乱的心弦。

苏珏不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丛活泼跃动的焰光,那乱舞的火舌肆意盛开,如同妖异诡谲的鬼魅,又似浓郁得化不开的血泪,灼热地舔舐着他的眼睛。

苏珏感到细小的灼痛扎在他瞳仁上,汩汩热流不由自主地涌向眼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双眼。

“别看,十三,别看了。”

楚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如方才他深陷战场,血泪成河,白骨成堆。

她不染纤尘,匆匆而来,穿过大半个战场,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和酷烈惨绝的屠杀,如天坠飞星般奔赴他的身侧。

那时,她也是这样用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说:“别看,十三,不要看。”

黑暗温暖地拥抱星辰,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是,阿越,你还在看,不是吗?

楚越用她不够宽大的手掌温暖地遮住他的眼睛,想为他筑起梦幻般的高墙,阻隔外界的严酷与风霜,也遮住这个世界森冷无情的真相。

可是,她遮得住那些残肢断臂血流漂杵的惨状,却遮不住那些生灵垂死时凄厉哀绝的悲鸣,遮不住铮铮不屈的冤魂,在西楚王朝的断壁残垣上刻下怨毒的诅咒。

罪恶以正义为名在馥郁甜馨中糜烂蚀骨。丝竹管弦之下回荡着夜夜不息的哀嚎恸哭。

许多年后,苏珏站在王道之师的最前方遥望那座巍峨森然的登仙楼,才忽然意识到,其实命运早已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自那些峥嵘岁月的一角,悄悄探出了狰狞的侧脸。

可是此刻,尚未察觉到一切的他只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双肩,借力一般轻轻向后靠在了楚越身上,仿佛能够从与她相触的位置,汲取让自己坚定意志的力量。

苏珏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衣襟里掩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它所沾上的血迹没人能够看见,却终究在不为人知的缝隙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浅褐痕迹。

芝兰焚香的青烟袅袅而上,寄托着苏珏一心实现的夙愿,在殿宇精致绝伦的雕梁间盘桓游荡,却始终抵达不了白日青霄。

……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炎炎烈日下的冀州欣欣向荣,有修长雪白的马蹄与黑色长靴踏上城东的道路。

马儿们不安分地低头啃食路边初生的绿芽,又被一只修长莹润的手温柔地拉过缰绳。

身长玉立的李书珩抬起头,迎着云开雾散后的煦光,眺向湛蓝如洗的晴空。

晨时的薄雾悄无声息地融成沾衣欲湿的微雨,新燕扇动着翅膀扑棱棱飞向蓝天。

它用尖挑的燕尾剪开千山万岭的青翠,纤长的桃枝上钻出青涩的桃实。

它揭起田垄上浓重的笼纱,秧苗迎风招展,黝黑的笑容绽放在农人沟壑纵横的面颊上。

它沿着叮铃作响的溪流呢喃啾鸣,直至衔起地上的绿枝,才飞快地穿过波光柳色,从慌忙闪躲的行人头顶掠过。

李书珩抚着自己险些被打乱的发髻直起身来,一脸温柔地回看那远去的鸟影,他身旁的白色骏马也咧开嘴打了个响鼻,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了生动的嘲笑。

他低头无奈地拍打身上新裁的衣衫,重新抖了抖金线密织的衣领,霎时间又是一位气质高华的世家公子,自云雾飘渺中穿花拂柳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