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烈思及此处,略显悲凉地闭了闭眼,等再?次睁开时已然变得决然万分,他向前迈出一步,正准备独自把?罪名揽下来,却被一道从容镇定的声音所阻。
“诸位大?人错了”
楚陵在地上跪了许久,忽而开口,他仿佛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多么大?的一个祸事,说话时甚至是笑着的:“派人阻拦公主和亲的是本王,逼迫骁骑营截杀突厥人的是本王,亲手射杀突厥副汗的亦是本王,与?旁人没有丝毫干系,何故纷纷斥责褚家?”
凉王莫不是疯了?!
这几乎是所有大?臣心中一致冒出的念头,要知道楚陵本来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怀柔公主又不是他亲生姐姐,何至于?自己揽屎上身?!
康又安脸色阴晴不定,上前一步斥问道:“凉王殿下,凭你一人之力如何阻拦和亲队伍,分明是有褚家相帮!事关国体,非同小可,你怎可胡乱应下?!”
他是一番好意,暗中提醒楚陵不要惹祸上身,万事推给褚家便好,楚陵却好像没有听懂似的,一本正经点了点头:“也?罢,那就主谋是本王,褚家是从犯好了,诸位大?人想如何罚,本王都一力承担。”
“你!”
康又安还欲再?言,却被帝君抬手挥退,只见他起身步下台阶,面?无表情走到了楚陵身前,居高临下的姿态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似是要发怒的征兆:
“承担?这么说来你是知错了?”
楚陵不语。
威王和幽王这个时候居然破天荒没看热闹,暗中瞪了楚陵一眼,压低声音焦急提醒道:“老?七!这个时候犯什么犟,还不快和父皇认错?!”
楚陵闻言终于?有了反应,只见他缓缓抬头看向帝君,目光毫无畏惧,一开口举座皆惊:“儿臣无错,何来知错一说?!”
他语罢忽然抬手,“刺啦”一声撕开身上为?了送嫁所穿的暗红色华服,里面?竟是还穿着一套通体纯白的素服,腰系麻布,看起来如同服丧一般。
外间风雨飘摇,楚陵从大?殿上站直身形,环顾满殿朝臣,向来温和的目光竟也?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本王不过杀了一个犯我国土的豺狼,为?何要知错?!”
“本王只知突厥狼兵当年夺占西陵四州,屠戮子民万万人!家家挂白幡!户户尽缟素!褚家九子有六子都战死沙场!闻人家的将?军世代活不过五十之数,皆都以身殉国!!”
“这座大?殿之中武勋不下百数,你们?谁家没有儿郎从军?谁家没有儿郎死在突厥人手中?为?什么不回答本王?!难道一个都没有吗?!突厥人当年斩杀我军六万将?士,以头颅垒做京观,那些数不清的英魂难道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楚陵厉声质问道:“龙壤将?军!你爱子的头颅被突厥人做成京观,至今难留全尸!难道你还要向他们?摇尾乞怜吗?!”
“平阳侯!你亲手操练的白衣军在那一战中尽数战死,他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至死也?不曾弃城逃离,被突厥人焚城时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烬!如今你敢去他们?的衣冠冢前亲口承认,说杀了突厥人有错吗?!”
伴随着楚陵的声声质问,那些武将?或是眼眶通红,或是双拳紧握,更?甚者老?泪纵横,羞愧低下了头颅。
武勋以军功立爵,当年那一战他们?几乎把?自己族中最精锐的子弟都送去了北方,却是十死无生,连全尸都没回来!
如今数年过去了,他们?不仅没有血洗当年的耻辱,反而要忍气吞声将?公主下嫁,就算死了也?无颜面?见那些曾经的同袍!!
外间电闪雷鸣,大?雨瓢泼,将?宫殿外间的灯笼吹得晃动不止,天边阴云滚动,无尽的黑暗似要吞噬整座皇城,唯有一抹头盔上插着红翎的身影在暴雨中策马疾驰,翻过山道险阻,离皇城越来越近。
楚陵一身白衣站在殿中,生平第一次直视着在自己心中奉若神明的父亲,一字一句沉声道:“儿臣这一身孝服,不是穿给今日截杀的那群突厥豺狼,而是给我西陵无数英勇战死的将?士!”
“父皇若要治罪,儿臣认!”
“父皇若要认错,儿臣万万不能!”
宫殿外间的台阶下不知何时多了数不清的身影,一名太监冒雨来报,跪在角落颤声道:“启……启禀陛下,皇后娘娘与?怀柔公主正脱簪戴罪跪在殿外,说自己教子不善,没有管好兄长?子侄,犯了陛下忌讳,求陛下降罪惩处,甘愿一同受罚,其余的宫妃也?跟随皇后娘娘一起来了,正跪在殿外求情呢!”
帝君却置若罔闻,眼睛直勾勾盯着楚陵,语气冷然:“朕再?问你一遍,?*? 你到底知不知错?!”
楚陵掀起衣袍下摆跪地,笑了笑,仍是那四个字:“儿臣无错!”
帝君猛然扬起手臂,然后在朝臣的惊呼声中朝着楚陵的脸上扇去,闻人熹见状瞳孔收缩,条件反射想要挡在前方,却被楚陵早有预料般反手钳制住动作?,然后毫不避讳抬头,迎上了帝君的巴掌
那一巴掌并未落下来,在距离脸部只有寸许的位置倏地停住,劲风扫落了一缕鬓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只见帝君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出乎意料道:“好!好!好!够有种?!不愧是我楚氏子孙!!!你说的对?,倘若今日朕以公主下嫁,又因你杀了几个突厥狗贼便施以惩处,死后如何有面?目去见祖宗魂魄!如何对?得起那战死的数万将?士!”
帝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一把?攥住楚陵的右手,缓缓平静下来,盯着他认真道:
“今年春蒐之时,朕便对?你们?兄弟几个说过,谁的箭术最好,射的猎物最多,这枚九龙玉扳指便赐给谁,可惜他们?当日的猎物都让朕不甚满意!”
帝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那枚戴了多年的玉扳指套在楚陵的手中,轻拍两下,然后用力攥紧,力道大?得一度让楚陵有些疼痛,仿佛他交出去的不仅是一枚轻飘飘的戒指,还有那沉重的万里江山:
“老?七,你很好,从来没有让父皇失望过。”
“我楚家的江山要站着守,绝不能跪着求!!”
恰逢此时,马蹄踏破暴雨而来,一名鸿翎急使连滚带爬跑入殿中,声嘶力竭喊道:“陛下!前方军报!!岳撼山率兵大?破突厥王庭!阵斩三万!!定平克寰四座城池尽数收复!!!阿史那鲁首级被斩,残部溃逃!!”
满朝哗然中,唯有楚陵和帝君维持着平静,区别在于?前者是真的镇定,而后者是强行压抑的狂喜,连藏在袖中的手都有些隐隐发颤:“好!好!天佑西陵!天佑西陵!!”
帝君猛然一把?攥住楚陵的手,盯着他出乎意料道:“菩音,倘若朕把?这座江山交给你你敢不敢接?!”
楚陵终于?没有再?像前世一般退却,他用力反握住帝君的手,在群臣的目光中缓缓答道:
“必守我西陵,寸土不失!”
这句话,仿佛预示着西陵终于?有了一位合格的储君。
从此山河万里,苍生涂涂,由他一肩担起。
数百朝臣齐齐下跪,声震云霄,一度盖过电闪雷鸣:“臣为?陛下贺!为?西陵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毫无悬念,玄华殿中那抹白色的身影注定会成为?西陵的下一代君主,褚家的心服,闻人家的效忠,还有陛下的恩宠,就连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攻破突厥的岳撼山西陵唯一的一位异姓王,也?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样?的地位无人可撼,哪怕帝君也?不能。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全军大?胜,收复失地的喜悦中不可自拔时,闻人熹的脸上却不见分毫喜色,他怔怔望着跪在自己前方的那抹身影,脑海中控制不住浮现出楚陵刚才死死将?他按住的情景,还有对?方挽弓搭箭,轻而易举射杀骨咄禄的情景
这样?惊人的力道,这样?娴熟的箭术,怎么可能是一个病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