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拨是?早已致仕的内阁老臣陈孟延和其子陈朗。
一拨是?草草处理过伤口的崔琅以及陪同在旁的萧犇。
另外一拨则是?诚王楚圭……不,说是?一拨也不恰当,毕竟只有?他一个?人。
“哗啦!”
有?宫女心惊胆战上茶,帝君却看也不看,脸色阴沉的拂袖一挥,茶盏瞬间落地碎裂,让下?方跪着的众人愈发噤若寒蝉。
最后是?陈孟延率先支撑不住,拖着老迈的身躯膝行上前,向帝君颤颤巍巍哭诉道:“陛下?,老臣为西陵尽忠职守数十年,从未有?过私心,如今无凭无据,怎可听信崔琅的一面之?词便断定老臣当年徇私舞弊,恳请陛下?明查呀!!”
他尚能?沉得住气?为自己辩驳,身旁的儿子陈朗却早已是?面色发青,大?脑一片空白?,毕竟谁也想不到数年前的旧事还?能?被?重新翻出,崔琅一个?寒门书生居然也真的有?本事上达天听。
“查?朕自然是?要查的。”
帝君威严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引发阵阵回音,就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前的海面,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是?足够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潮,冷笑着道:
“朕不止要一个?个?查、仔细的查!还?要将当年经手此事的官员一个?个?挖出来,将当年参加科举的落榜士子一个?个?寻回来,看看你陈孟延是?不是?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胆敢行此株连之?事!!”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帝君“砰”的一声重重拍在御案上,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忍不住在此刻爆发,厉声命令道:“速命户部将元安十五年负责主持会试的官员名单悉数调出,致仕者重新召回,在朝者连夜进宫,就连那些士子也一个?都不许落下?,哪怕散落在天南海北也必须给朕全都找回来!!”
科举,那是?什么?那不仅是?皇权对抗世家门阀的手段,更是?替朝廷筛选治世之?才的根本,如今却被?这些所谓的天子近臣暗中操控,徇私舞弊,不知有?多?少英才被?酒囊饭袋所替!
帝君先是?震惊,随后是?愤怒,更多?的却是?无尽的心痛,如今西陵外敌未平,尚有?内忧,自己身边亲近的臣子居然就敢做这种毁国乱政的事,并且还?是?元安十五年的旧事,焉知这些年又有?多?少像崔琅一样的举子被?权贵所害?!
此刻没?有?任何人敢承受高?座上那名帝王的滔天怒火。
夜色尚且浓稠,宫门便已大?开,先后有数百名鸿翎急使手举火把策马离京,扬起?烟尘滚滚。户部尚书孔道明,太常寺少卿独孤涯,内阁大?学士江镜堂,另还有六部之中当年经手主考事宜的大小官员尽数被宣召入宫,一时?间风声鹤唳,惹得人心惶惶。
那些尚在睡梦中的王公贵族也被这阵动静惊醒,纷纷派出家丁仆役前去打探,然而皆是?一无所获,只能?坐立不安等待天明,暗自猜测宫内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元安十五年的春闱共有三百一十五人上榜,答卷皆在东华楼内封存,然而那年参加会试的举子共有?上千人,每人答三场,一考四书义,二考诏诰表,三考经策史,所有答卷加起来怕不是有接近上万份。
而且帝君要的不止是这些,他还?要看一名祖籍江州,姓崔名琅的考生从乡试开始的所有?答卷,近乎数百人秉烛夜照,在东华楼内疯狂翻找,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几条胳膊。
今夜皇城之?内风云变色,所有?风波皆因楚陵的一封奏折而起?,然而他却称病未去,毕竟他说过,不会再见崔琅,更何况有?些事起?个?头便好,不必置身其中。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玄华殿内的夜色仿佛永无尽头。
诚王楚圭垂眸跪在台阶下?方,已经算不清自己跪了多?久,膝盖从一开始的疼痛冰冷到酸麻僵硬,到现在已经失去了知觉,帝君却从进殿开始就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仿佛早已忘记了这个?儿子的存在。
但楚圭并不焦急,他此刻只希望父皇真的把他忘了,忘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让陈孟延引起?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此刻玄华殿内的地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考生答卷,几名博学鸿儒坐在矮桌后方,借着烛火挨个?验看那些落榜举子当年的答卷,凡遇精彩文章便呈上御前,而其余的小官则没?这种待遇了,一个?个?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挨个?翻找元安十五年的卷子,然后收录集合呈给那些大?儒。
这大?殿之?中,有?人坐着,有?人趴着,但还?有?些人是?跪着的,只见当年和陈孟延同流合污的大?小官员全都胆战心惊地跪成一团,明明身旁就燃着炭盆,冷汗还?是?从后背一点点冒出,浸透了身上或红或蓝的官服。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这几乎是?所有?人脑海中一致的念头。
就连一开始气?定神闲的陈孟延也有?些跪不住了,他眼见一份又一份的考卷被?呈上御前,心也越坠越深,那些人都是?他当年亲手罢选的,文章水平如何他自然清楚,圣上一看便知,这下?都不用?严刑拷打,傻子都知道里面有?猫腻。
“陛下?!陛下?!臣有?罪啊!”
终于有?人熬不住了。
只见一名绿袍官员惶惶如丧家之?犬,连滚带爬脱离身边的同伴上前,跪在地上向帝君痛哭流涕叩首道:“崔琅所说确有?其事,当年有?二十六名学子本可名列甲榜,却因才学压过陈朗而被?当时?的陈孟延陈大?人罢选,乙榜有?二十二名学子被?人所替,一个?名额卖到白?银万两,六部之?中皆有?官员经手,微臣该死,迫于威势不敢直言,也曾受贿千两,如今愿意将功折罪把名单悉数供出,恳请陛下?从轻发落啊!!”
这种事便如同船底破洞,来了一个?后面的就堵不住了。
当年科举舞弊的官员见有?同伴叛变,顿时?心中一慌,生怕自己吃亏,连忙跟着爬上前道:“陛下?!陛下?!臣也愿意将功折罪!”
“陈大?人当年写了亲笔密函,微臣如今还?藏在家中!”
“陛下?,臣不曾收受贿银,也不愿参与其中,只是?当时?令狐大?人他们以妻儿性命威胁,迫不得已才为之?啊!”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哭喊跪求,高?座上的帝王始终一言不发,他一张张翻看那些落榜考生的答卷,再一张张对比那些上榜者的答卷,惺忪不定的烛火在脸上投落一道阴影,看起?来喜怒难辨。
“哗啦!”
不知过了多?久,帝君忽然将手中一摞答卷奋力扬下?台阶,不偏不倚刚好砸在陈孟延的头上,明明没?有?多?大?的力道,后者枯朽如木的身躯却控制不住在翻飞的纸张中跌倒在地,整个?人如遭雷击。
“陈孟延!你好大?的狗胆!这些被?罢落的考生文章才学不知强过甲榜多?少,当年竟都被?你强行压下?!朕将你当做心腹之?臣,你便是?这样报答朕的吗?!你们陈家满门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陈孟延前面的时?候还?能?勉力支持,在听见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眼睛一闭晕了过去,六神无主的陈朗连忙接住他的身体慌张喊道:“爹!你怎么了?!爹?!”
可惜他从小孺慕的父亲这个?时?候已经救不了他了,堂下?所有?人都在哆哆嗦嗦祈求神佛保佑,保佑自己可以渡过眼前这场难关。
帝君从龙椅上站直身形,望着外间逐渐亮起?的天色缓缓吐出一口气?,脸色阴沉的命令道:“来人,将犯事官员一干人等通通带下?去诏付有?司详查,朕给你们五天时?间,务必将当年的枝叶末节给朕查得水落石出!!”
“诺!!”
外间的侍卫声震大?殿,立刻领命而入,将那些官员死狗般拖出。
此刻黎明破晓,一轮红日?从宫墙外间缓缓升起?,驱散了无尽黑暗,那些官员却个?个?如丧考妣,心如死灰,他们很清楚,这或许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太阳了。
崔琅是?蒙冤者,帝君虽未将他关押,却也派了专人将他暂时?看管在皇宫,临出殿门前,帝君的视线在他右手那根断指上停留片刻,暗沉的眼底悄然闪过一丝惋惜
可惜了,西陵有?规矩,身有?残缺者不得为官,更何况断的还?是?食指,将来提笔握字都难,否则还?能?给崔琅一个?官位补偿当年之?事,如今错失,只能?说时?也命也。
萧犇本来是?奉了楚陵的命令才将崔琅带回宫中面圣,他向帝君阐明因由之?后也准备离开,但没?想到走下?台阶之?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沙哑颤抖的声音,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萧统领……”
只见崔琅披头散发,脸上满是?泥污血痕地朝萧犇踉跄走来,他紧紧捂着包扎过的右手,再也看不出曾经风度翩翩的样子,唇瓣干裂出血,几经迟疑才哑声问道:
“王爷他……他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