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殿试前夕,陈孟廷忽然派人将我请至府上, 赞我文章极妙,经义通达, 更是以策问考之,我没有多?想,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文章, 但没想到……”

崔琅说着顿了顿, 眼?底控制不住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但又?被他闭目强行压了下去:“但没想到他只是为了替自己的儿子陈朗铺路,将会?试之中有凡有可能压过陈朗的人尽数落选,并且不知如何从帝君嘴里得知殿试考题,私下将我文章骗去。”

“后来陈朗被钦点为新科状元,陈孟延唯恐走漏风声, 便上下打通关节报我病重不治,从礼部记档中抹去我的举人身份,除此之外更是派人一路追杀,我九死一生才逃脱出来,直到他致仕,这才敢带母亲跋涉回京,想要找人替我平反冤屈。”

故事的后半段崔琅却?没再说,大抵便是他阴差阳错被诚王楚圭所救,并派到了楚陵身边做眼?线,那?个人没办法帮他平反冤屈,却?允诺他可以得到当年失去的一切,崔琅早已被世事蹉跎了心志,万般无奈也只得应下。

太阳落山,庭院逐渐被昏暗的天色包围,压得人心头沉闷,喘不过气来。

楚陵静静听着崔琅的讲述,始终不发一言,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先生如今可找到了那?个替你平反的人?”

崔琅缓慢摇头:“官官相护,此事怕是永无重见天日之时?了。”

楚陵偏了偏头:“先生当年为何不同我说?”

崔琅闻言一怔:“……王爷,你待我恩重如山,但可惜我满腔悲愤时?不曾遇见那?个可以替我平反的人,后来热血终凉,心灰意冷,纵然再是遇见,结果也已经不重要了。”

这件事于他来说是痛处,是心结,是魔障,却?早已不是日夜都想得到的真相了。

崔琅语罢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向楚陵深深叩首:“王爷,是我辜恩负义,今日你要杀要剐,在下绝无二?话,只求不要牵连我的母亲。”

他丝毫不介意在楚陵面前吐露自己的软肋,多?年相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这名?男子的品性,也正因如此,他画完那?幅《群仙献寿图》后便万念俱灰,备受折磨,如今若能坦然赴死,也算解脱。

楚陵静默一瞬:“你背后的主子是谁?。”

崔琅笑意惨淡:“已叛一主,岂可再乎?其实我纵然不说,王爷心中也能猜到一二?,不如全了在下临死前的最后几分体面。”

闻人熹在旁边讥讽勾唇,心想辜恩负义之人还要体面吗,毁崔琅前途者乃是陈孟廷,利用他当细作的人乃是楚圭,从头到尾又?关楚陵何事?说白了不过是欺善怕恶,欺软怕硬。

“杀了他”

楚陵耳畔猝不及防响起了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明明平静至极,却?让人感受到了彻骨寒意。

闻人熹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精巧的乌金匕首递给?楚陵,只见刀刃锋利,上刻两道血槽,隐隐还能嗅到上面积年的血腥味与?杀气,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警告道:

“背主之人留也无用,不如杀之后快!”

楚陵闻言一顿,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匕首,握在手中端详片刻,仿佛真的动了杀机,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却?并没有如闻人熹所说的那?般杀了崔琅,清冷漠然的声音冷不丁在院落中响起,让众人俱是一惊:

“你走吧。”

楚陵握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然后在崔琅震惊错愕的神?色中割下了一片衣袖,只见那?片雪白的布料被风一吹,蝴蝶般飘起,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崔琅的面前。

“本王从前将你视作知己挚友,如今虽已形同陌路,却?也不愿取你性命,今日你我割袖断交,往日种种烟消云散,再不必见面了。”

楚陵语罢不顾脸色阴沉的闻人熹,转身走进?了屋内,徒留满院怔愣的仆役和?神?色惶然惨淡的崔琅。

【我亲爱的宿主,你可真是菩萨心肠……】

这条黑蛇已经很久没出现了,它?漆黑的身躯缓缓缠绕着内室中的那?面铜镜,精致的鳞片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声音暗哑低沉,总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机械质感,甚至和?闻人熹如出一辙的狠辣:

【为什么不杀了他?】

楚陵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屋里供奉的那?尊观音像前,将手中的那?把乌金匕首放在了供台上,他无声闭目,在蒲团上虔诚跪下,意味不明开口:

“我为什么要杀他?”

这间供奉佛像的隔间实在太暗了,厚重的帘子一层一层垂下,在楚陵惊艳绝俗的面庞上留下一道割据的阴影,等再睁开眼?时?,他往常温雅的瞳仁此刻如同白纸被墨水浸染般,一点点幽暗起来,唇角弧度意味深长:

“现在有人比我更想杀他。”

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自己双手沾血?

“崔琅现在对本王还有用处,你不是想得到他的痛苦吗,三日之内,我必然让你得偿所愿。”

【三日?你确定?】

黑蛇闻言身形凭空移动,瞬间出现在楚陵的肩头,它?嘶嘶吞吐着猩红的蛇信,对这个答案感到了几分兴奋,天知道它?多?少年都没遇见过这么敬业的宿主了:

【如果你真能做到,说不定能打破历史?记录。】

楚陵虽然不太明白它?嘴里的那?些新词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他垂下眼?眸问道:

“怎么,你以前和?很多?人做过这种交易?”

往事不堪回首,黑蛇一点都不想提起前面那?两个坑爹货,幽幽叹了口气,复杂开口:【其实纵然强大如我,也有遇人不淑的时?候。】

它?说着用尾巴尖拍了拍楚陵的肩膀,画了一个大饼:【总之你好好干活,我不会?亏待你的,等任务完成之后,我可以告诉你一个……】

它?话未说完,屋门忽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黑蛇也意识到现在和?楚陵说这个或许还不是时?候,看了眼?来者,身形顿时?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整个王府也只有闻人熹敢如此放肆,他大步走到佛堂隔间,第一眼?看见的先是那?把被供奉在神?龛上的匕首,其次是隐在香雾后方眉目悲悯的观音像,不禁冷冷勾唇,声音低沉讥讽:

“我这柄匕首自上战场以来便杀人如麻,饮血无数,怎么,王爷自己做菩萨不够,还想让这把刀立地成佛么?”

闻人熹快气死了。

他费了多?少心思,下了多?大的毅力才决定帮楚陵把那?几个眼?线揪出来?这是多?好的立威机会?,结果对方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就把人给?放走了?!

楚陵哪里看不出闻人熹是生气了,他起身走到对方面前,衣襟上还沾染着淡淡的檀香,说话温声细语,眼?底藏笑,带着几分劝哄意味:“还在生气?”

闻人熹冷笑吐出两个字:“不敢。”

楚陵今日心软,等以后真的吃了亏就知道后悔莫及了,自己也是闲的,干嘛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语罢将垂帘用力一甩,转身就要离开屋内,却?猝不及防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落入了一个熟悉温热的怀抱,楚陵微微偏头,贴着闻人熹微凉的耳畔缓慢摩挲,声音低低,带着几分隔世般的恍然,又?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病态:

“阿熹,本王就知道,这世上唯有你一人是真心对我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