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寂静,只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音。

楚陵终于?开口说话,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是责怪。只见他将闻人?熹拉到窗边的贵妃榻旁坐下,然后?挽起他的裤腿想查看伤势,后?者条件反射想躲,却被他微微用力按住:

“别动?,今日跪了那么久,若不涂药怕是要疼上许多天。”

闻人?熹眯眼盯着?他,漆黑的瞳仁飞快掠过一丝情绪,低沉的声音情绪莫名:“你就不怪我今日害你被皇后?责罚?”

楚陵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常年缠着?一条黑色的佛珠,这还是他出生那年国?师替他在佛前求的,据说可以保佑他平安喜乐,不过前世已然证明无用。

他一言不发摩挲片刻,最后?垂眸笑了笑,然后?将那串不能沾水的珠子褪到了闻人?熹的手腕上戴着?:“为何要怪?本王曾经说过,你我既已成婚,自?然是要甘苦与?共的,就算要怪也只怪本王自?己,没能力护住你。”

地砖坚硬,再加上又是寒冬腊月,不必想都知道跪上去有多么寒气刺骨,哪怕闻人?熹在军营中打熬惯了,膝盖也已经出现淤青,皮肤摸上去冰凉一片。

楚陵语罢挽起袖袍,将巾帕在热水中浸泡片刻,然后?动?作轻柔地敷在了闻人?熹的膝盖上,他本就是一副谪仙般清俊的容貌,此刻声音低沉,无端让人?听?出几分近似心疼的情绪:

“下次别这么傻了,若有解决不了的事,你只管暂且忍下,回?头再告知与?我,何苦白白遭这个罪。”

闻人?熹对膝盖上滚烫的温度毫无所觉,他沉默望着?面前这个替自?己悉心上药的人?,心中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念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楚陵一定不知道他今日是故意?顶撞皇后?的。

在外人?眼中,楚陵虽是个病秧子,但依旧拥有着?十足的继位本钱,帝王的宠爱,堪比嫡子的身份,再就是皇后?的母族

起码掌控京畿一半兵权的褚家。

皇后?无子,就只能扶持楚陵,而褚家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闻人?熹今日拒了那些姬妾,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但最重要的还是离间楚陵与?皇后?之间的关?系,让对方失去褚家这一靠山。

可楚陵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傻子正在给他的敌人?亲手上药,还温言安慰,简直笨得让人?怜悯。

闻人?熹控制不住倾身靠近楚陵,他有一双冰冷幽深的眼睛,莫名让人?想起阴暗潮湿处蛰伏的毒蛇,玩味问道:“我今日替王爷拒了十个绝色美人?,王爷就不心疼?”

楚陵垂眸替他上药,声音在屋内炭火的热气熏染下无端多了几分缱绻,低沉认真:“陵此生,有世子一人?足矣。”

闻人?熹:“……”

要死了,良心居然有点痛是怎么回?事?

闻人?熹不知道自?己心口处传来的那种?又麻又涨的情绪叫什么,只知道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舒服,躺着?不舒服,坐着?不舒服,险些被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淹没。

而楚陵替他敷完活血化瘀的药,就走到了暖阁里供奉着?的一尊白玉观音像前上香,他手持三炷香线,用烛火点燃,然后?虔诚拜了三拜。

檀香烟雾袅袅升起,一度模糊了他颠倒众生的面容。

楚陵悄无声息睁开双眼,目光漆黑暗沉,与?上方慈悲的观音像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盯着?佛前跳跃的烛火若有所思,最后?轻轻一笑。

皇后?和?褚家本就没打算扶持自?己上位,闻人?熹今日这一遭不仅白白罚跪了一趟,还替他拒了十个宫里派来的眼线,倒是不枉他故意?在玄华殿内与?父皇多耽误了一会儿。

第102章 心动 亦蒙住了少年那双最动人的眼……

万寿节将近, 诸皇子和文武百官都要提前准备庆贺之礼,因着?西陵近年来与北狄多?番开战,致使国库空虚损耗, 宫内宫外都盛行节俭之风,有聪明?者已经懂得低调行事了?

帝君每天都在发愁该用什么填满国库,那些大臣也是每天把压箱底的旧衣服翻出来穿去?上?朝, 一个个哭丧着?脸装穷,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傻不愣登凑去?送金银珠玉,岂不是把“我是贪官”这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父皇寿辰将近,他因不喜金玉这些奢靡之物,众兄弟往年送的都是字画古玩,今年大抵也不例外,崔先生?, 你最擅丹青,可否替本王画一幅《群仙献寿图》呈上?御前, 也算聊表几分孝心。”

凉王府上?的这些门客幕僚大多?家境贫寒,有郁郁不得志者, 有因战乱流离失所者,故而府中?特意开辟出了?一处院落供他们居住,崔琅也在其中?。这日楚陵来到他的住处商议帝君寿辰之事, 二人?闲来无事, 便坐下来对弈了?一局。

崔琅仍是一身朴素的长衫,细看袖口还打着?补丁,他手执白?棋落下一子,因着?屋子里炭火太少,露在外面的皮肤冻得通红:

“原来如此,若能帮到王爷我自然愿意, 只是担心技法拙劣入不了?陛下的眼,反而误了?王爷的大事。”

楚陵身披一件雪色大氅坐在对面,鸦羽似的睫毛轻垂,指尖把玩着?一枚黑棋,声音比那玉质的棋子还要温润几分:“若是先生?的技法也能称之为拙劣,恐怕世间就没有擅画之人?了?,再则父皇最重孝意,心意尽到了?便好,此事就有劳先生?了?。”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环视四周一圈问?道:“屋子里这样冷,可是拨来的炭火分例不够?”

崔琅似是没想到楚陵会注意这样微小的细节,无意识将袖袍往下拽了?拽,挡住冻得发红的双手,真心实意道:“王爷,今岁天寒,您又特意嘱咐过?,府中?拨来的炭火和棉衣都是分量足够的,只是我平日节省惯了?,并没有烧太多?炭。”

他语罢忽然意识到楚陵身子骨不好,起身就要去?添炭,却?被楚陵抬手拦住:“无碍,本王只是担心先生?冻着?了?,既然分例足够那就无事,节俭虽好,先生?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前日进宫本王与父皇闲话,无意中?发现他时常翻看的策论,倒是不乏珠玑之语,想起你平常喜好读书,便特意带了?过?来。”

他们对弈的棋桌一角静静摆放着?一本策论,楚陵将手放在上?面,然后往崔琅的方向推了?推,后者迟疑接过?,低头大致翻看几页,倏而一笑?:“难怪陛下会时时翻看,原来是状元郎的文章。”

楚陵微微偏头:“先生?也读过?陈朗陈大人?的文章?”

崔琅合上?书页,苦涩一笑?:“王爷忘了?,在下也曾科举过?,还和陈大人?是同年考生?,又怎会没有拜读过?他的文章,只是不如他高才,次次都落第,说来真是令人?惭愧。”

楚陵出言安抚道:“地不长无名之草,天不生?无用之人?,如今天下动荡,将来风云顿起,自会有先生?一席之地,又何必妄自菲薄?”

更漏嘀嗒,无声预示着?时间的流逝。

楚陵似有所觉,偏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辰不早,本王就不扰先生?清静了?,暂且告辞。”

他语罢起身抖了?抖肩头的大氅,转身离去?之际却?忽然听见后面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王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与子构兄他们受王爷周济多?年,虽担着?谋士的名头,却?从未替王爷谋过?什么事,王爷难道不会觉得养了?一群闲人?吗?”

楚陵闻言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平静:

“本王当年庇护各位先生?本也不是为了?谋事,只是那时天下太苦,能救一个,便救一个罢了?……”

楚陵仿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今日这种境地已经没有必要了?,最后一言不发伸手推开屋门,径直步入了?漫天风雪之中?,尽管守在廊下的婢女及时放下帘子,还是有几片雪花顺着?缝隙倒灌入内,轻飘飘落在了?中?间的炭火盆上?,悄无声息融化。

崔琅闭目跪坐在地,低头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