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地驱使民众去满足无止尽的贪欲,将他们全部视作生来就要服从自己命令的奴隶。以精神控制他人迫使其违背意愿、原则,伤害至亲至爱来取乐……这些耸人听闻的暴君,都出现在海底城的那段历史上。
“人鱼们长久以来生活在暴政压迫之下,不止身体,就连精神的自由也随时可能被剥夺。潜藏的反抗者为了防止被国王的耳目察觉,私下里用另一个称呼来代指王座上的存在”
阿照银白的身形轻晃一下,对着尤莉卡若有所悟的目光点了点头。
“没错。曾经率领人鱼走向自由,光荣勇敢的王族,最终成为了盘踞在海底城之上,可怕可憎的怪物‘海妖’。”
海妖!
杀死海妖!
夺回我们的城市!
不远处城市的坍塌已经接近尾声,那些仿佛以水晶与泡沫构成的建筑、奇异多彩的海底生物、姿态优美恣意游乐的人鱼,还有宛如天体环绕轨道运行的银色鱼群……全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轰鸣声停止,只有海水还在震荡的余韵中扩散渐弱的波浪。
令人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那梦一般的城市真的曾经存在过吗?还是说一切只是溺海后被海渊的深邃漆黑逼得发疯,为自己编织出的幻觉?
“可笑的是,”阿照轻轻说,“寻求自由,反抗暴虐。这正是昔日人鱼背叛杜提拉女神、逃往深海时所使用的名义。大概这才是女神对我们真正的惩罚。”
又一道波浪打过,他耳畔与臂间的鳍如透明的丝缎般飞旋。
“至于王室血脉遗留下的这一支……并不是出于任何人的贪婪。”
在打败“海妖”的三勇士,也就是反抗者的三位领袖中,其中一位的恋人其实出自王室偏远的旁支。不过血脉已相当稀薄,声音的力量也几近于无,因此得以隐藏身份。这对忐忑不安的爱侣本以为瞒过其他人就能迎接幸福的未来,噩运却在几年后降临了。
在他们其中一个孩子身上,出现了“海妖”的特征。
从此,轮流担任城主的三勇者家族之一,就与这受诅咒的海妖之血永远纠缠在一起。每隔两三代,都会有新的“海妖”诞生,成为家族中隐秘的禁忌,被锁在那座远离城市、只能隐约听海流捎来欢笑与歌声的高塔之上。
“而这一代那个不幸的孩子,就是我。”阿照说道。
第0322章 322.无限循环的七日之城
“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他们,我只是太寂寞了。”
不可以听海妖的声音。
禁止与他交谈。
最好连眼神的接触都不要有。
在那座高塔之上,日复一日积累的并非恨意,而是无边际的孤独。
希望有人陪伴。
想要像其他人那样,到远方那座充满欢乐、色彩缤纷的城市中游玩。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无论如何都想看一眼温暖、明亮的日光照耀在海面上。
然而最终回应了人鱼祈祷的并不是监牢中的海神雕像,而是可怕、黑暗、将他拖入更深的绝望的存在。
尤莉卡转身回望那曾是一座辉煌城市的废墟,笼罩其上的俨然是毫无生机,令人憎恶的死寂。起初只是熟悉感,到现在就算她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已然清晰得无从错认。
“难以置信,腐蚀的污染竟然早已出现在深海中……”
简直让人在意识到这点时倒吸一口凉气。
连震荡的余波也止息了。所有的鱼、水母、螺贝、鲸与鲨,一切能游走的早已逃之夭夭,无法移动的海葵与珊瑚也恐惧地蜷缩在礁石后。海洋生物那自身发出的磷火荧光如万千灯烛渐次熄灭,最后在这幽暗冰冷的海底,只剩下人鱼银白的长尾流过绮丽微芒,就如同曾经那无数个被禁闭在高塔上的日夜。
“……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片刻的沉默后,海水中响起美妙却令人心碎,呜咽般的声音。
忘了从何时开始,偶尔有一些黑暗的念头像海底慢慢上浮的水泡般出现。那到底是他自己内心生出的阴霾,还是来自外界的侵蚀呢?
不知道。怎样都分辨不清楚。
在又一个勇者之日的前夕,苍白手指握住高塔铁窗漆黑的栅格,奇异的紫瞳穿过茂密海草荒野,看向视线尽头那座城市再次为庆祝变得比平日更辉煌、明亮,仿佛一棵被高擎着自海底举向天空,流光溢彩,水晶为枝珊瑚为叶的光树。这光芒深深刺痛他的眼睛。
而没有眼睑的人鱼只能忍着几乎要流泪的疼痛继续凝视它。无数身影来来回回,曳着修长的鱼尾在其中快乐地穿梭。
那难以忍耐的孤独感突然攀升至顶峰。
“这座唯独将我抛下的城市,毁掉也无所谓吧?”
恢复意识时,他已经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鱼尾,茫然漂浮在这座陌生的神殿遗迹中央。惨叫和轰鸣如噩梦环绕在身侧,他在惊慌失措中看到了迅速被黑暗吞没的城市,又僵硬地低头看向自己惨白、颤抖的双手。
在他的面前,神殿中央一座即使沉入海底也令人惊异地毫无损毁的祭坛被打开了。其中是一片虚空的漩涡,只是看一眼就让心像结冰般被恐惧攫住,仿佛是通往某个绝望之地的入口。而浓重的黑色雾气正从中无穷尽地涌出。
即使之前的记忆模糊,唯有一点十分清楚:确实是他在某种不明来由的直觉驱使下,亲手打开了祭坛的封印。
西风说这座神殿的神官是时间来不及才没有设置结界,而是施展毁灭性的禁咒,将神殿连同整座半岛沉入海中。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目的是封印,是为了保护这个世界。未升华的半神最后的忠诚信徒以生命为代价,带着时空之门开启时“腐蚀”降下的唯一一块力量强大、无法消灭的实体投影,向深深的海底沉去。
青琉现在已经被腐蚀污染了。但在他还没有被失去所爱的痛苦,与希望复活她的偏执折磨得发疯,神智尚且清醒时,他曾为了阻止腐蚀入侵毫不犹豫地关闭时空之门,中断了自己成神的仪式。
命运到底要将人捉弄到何种地步才满足呢?
“为什么会这样,呜……我不想的……不,全部都是我的错……”
银色鱼尾保护般折起绕到身前,阿照呜咽着垂下头,用双手遮住面孔,只有他臂间层叠纤长的鳍依旧在海水中飘飞。
那是怎样的绝望呢?他在日复一日自牢笼的遥望中描绘、想象那座城市,他向往、羡慕它,偶尔有些嫉妒,但那心情绝非怨恨,也从不曾期望它与其中那些人鱼的破灭。
他只是真的非常寂寞。
究竟是那未知的异域存在趁机侵入、干扰了他的心灵,还是他自己的阴暗面召唤了潜藏的邪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