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面前这位大伯母很快又温柔了下来,走上前抚了抚她的头发,“别怕呀。是大伯母哪里说得不对了么?大伯母没有生你的气,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的这份算计。”

郁姬望进韦酥儿稚嫩的眼睛里,“你有这份算计的勇气、破釜沉舟的勇气,大伯母很喜欢你。”

“因为我们很像。”

*

八月下旬,守孝在家的高桢忽然借着要给自己的生母做法事道场的理由,将住在高府里的上下族人全都“请”回了乡下老家。

高桢在弋州城里的这座宅子很大很宽阔,足足占了大半条街。

一半是他自己的钱买的地,一半是皇帝赏赐的宅院。

两者合二为一,这都是高桢的地盘,这都是因为高桢跟着皇帝鞍前马后、尸山血海里四处征战,才给自己换来的尊荣和家业。

这个高家,原本都是耕农百姓之家,独独出了一个高桢,才让高家彻底荣耀起来。

高桢发家之后,这阖族亲戚都靠着高桢的庇佑和给予才摆脱了从前下地干活的生活,过起了几分轻松体面的日子。

是整个高家在吸他一个人的血。

皇帝赏赐他这个云州之战功臣的家业、田产、地亩,他一个人所有的东西,这些年来,高桢全都拿到了公中,由阖族上下共同支取挪用。

这个堂叔的儿子病了,那个族弟的亲爹出殡,或是那个堂姐要出嫁的嫁妆……里外大小,一应事宜,高家上下谁没画花过高桢的钱!

甚至就连这个曾祖父的丧事上,为了让他的丧仪好看一些,挽联体面一点,朝廷追赠了他一个“弋州卫尉卿、特进太常卿”的虚名,这是看得谁的面子?

还不是他高桢。

可是谁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住着他的宅子,吸着他的血,用着他的钱,然后还一脸正义凛然地轻视欺辱着他的女人,说他的女人败坏高家“门楣”?

到底是他太宽容了、太仁慈了。

呵,门楣。

既然要郁姬做高氏妇是让他们高家蒙羞,索性那就一笔写出两个高字来,从此分家罢了。

他娶郁姬,他蒙他的“羞”,让这些吸血之人自立门户去过他们荣光尊贵的日子罢了。

高桢对外说,他回到弋州故乡之后没有一日安枕,梦中总是梦到去世的母亲,因为母亲去世时他并无官职在身,母亲的丧事办得也不好看,如今衣锦还乡,想着在整个高家宅院里肃清闲杂人等,请来高僧、道士们为母亲念经施咒,替母亲连着做上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成全母亲养育他一场的心血。

所以,这个法事需要安静,清宁。

所以,他请走了包括自己父亲、继母、祖父母在内的高家所有人,要他们回乡下老家的宅院里去住,免得打搅了父母和祖父母,倒是他不孝了。

外加一桩,那便是这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需要的开销不小,所以高桢要从此收回他放在高家族内公中的那些田产和家业,从此收归他一人所有,以后族内就取缔了这一处的出销了。

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谁也别想再住他的宅子,谁也别想再花他的一分钱。

都滚回乡下老家,干回老本行,种地农耕去吧!

这并不是不体面的事情,也不是瞧不起谁。

自己养活自己,从来不是不体面的。

也别来花他高桢的钱。

至于家中那些婢子奴仆们,也是花着高桢的钱买来、雇来的,更没有理由被他们带走。

高家上下顿时热议如沸,群情激愤,各个怒不可赦,越发痛骂高桢是被狐狸精挑唆得六亲不认了。

郁姬心下也有些不安,但是不知高桢用了何等的手段下去,不过十来日的功夫,往昔吵吵嚷嚷的高家就被清空了,每日都有族中亲眷们哭哭啼啼地收拾了包裹回老家去,闹得还格外难堪。

但是高桢一再宣扬不能耽误了给自己母亲做法事,外头的人心中也议论,说他母亲幸而是生了他这个孝顺儿子,“瞧瞧人家,一朝衣锦还乡了,还是没有忘记亲娘的!”

连高桢的父母祖父母都叫骂着坐上了去往乡下老家的马车。

“我非独子独孙,侍奉父母祖父母,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事。这么多兄弟堂兄弟们,总该好好轮一轮,大家一起出力才好。总不至于都叫我一个人抢了兄弟们侍奉长辈的机会。”

高桢笑道:“父亲平素最爱和继母生的弟弟们,祖父母也最疼我三叔四叔两家,那最疼谁,就该住到谁家去。我公务繁忙,官职在身,不得贴身服侍,了不得每年多给点钱就是了。”

唯独韦酥儿被留了下来。

郁姬笑道:“恰好你雁妹妹缺个姐姐,从此你就当她姐姐,照顾她、陪她玩,我也拿你当亲女儿了。”

韦酥儿连是应下。

只是郁姬心中总有一个不好的影子在盘旋,害怕高桢的手段太强硬,父母祖父母们到底是长辈,如此闹出去,难免叫别人参他一个“忤逆不孝”。

这样的帽子扣下来,简直和谋逆叛国一样可怕了。

高桢皱着剑眉,浑不在乎,“我怕他们?笑话!纵使被参了个忤逆不孝,我也不怕,自有我辩驳的余地,我大可全身而退。”

往昔人来人往,处处是族中兄弟,步步能遇见妯娌姑嫂的高家,几日之内就清净的有些过分了。

而郁姬的猜测也并非空穴来风。

高桢被人参了。

这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是高家几个愤愤不平还想要继续吸血高桢的叔伯兄弟,不停地在高桢父亲和祖父面前挑拨,终于让同样恼怒不已的高桢父亲和祖父两人联名写下弹劾信来,斥责高桢忤逆不孝、私自成婚、受妇人言语教唆挑拨做下错事来,偷偷转交给了本地的学政。

这个时代里,父亲斥责儿子不孝,是一件十分严肃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