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临正考虑着,忽然注意到了城门处的动静。
里面传出一小阵嘈杂的动静后,很快安静下来,沉重的门扉被从内推开了一扇,从里先走出的是身着绛衣戎服的一队兵士,接着鱼贯而出的,便是神色畏缩、面色骊黑的民夫。
第一批豆麦即将成熟,不光对缺乏补给的孙策军队至关紧要,对一年到头都在打仗、军疲食乏的曹军而言,更是绝对不容任何闪失的。
农间总缺人手劳作,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小队兵士带领民夫前往田间,再在日暮时将人带回来。
城外的百姓也只是偶尔对民夫们投去艳羡的目光,就不再继续关注那边,显然已是习以为常。
在对朝不保夕的生活已经麻木的他们眼里,劳作所象征的辛苦,跟能住在有军队庇护、相对安全的城里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尽管早在荆州时就从好几位友人口中得知曹操对屯田的看重,但一来因为消息的滞后,二是因为攸关军情受到了刻意封锁,对其中细节如何,几人一概不知。
虞临若有所思。
眼前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不论是军屯或是民屯地,都不可能容许连城门都进不去的闲杂人等接近,这位陈登太守还表现得尤其慎重,不惜派遣多批军士防备南边的敌军偷袭。
虞临看了眼他们离去的方向后,当即决定留个一晚:不管这附近到底是军屯还是民屯地,他肯定是要亲眼去看一下的。
周边的树木早已经被城中军队砍伐殆尽、充作军用,连枯枝败叶和苔藓一类都不见踪迹。
后者大多是被临时聚居在这里的流民搜集刮走,或是用于焚烧,或是被饥肠辘辘的人直接食用了。
虞临正思索着去哪处远些的丛林补充一下物资,好等夜晚降临时,便捕捉到了一道迟疑的呼唤声。
“虞君?敢问先生,可是虞君?”
虞姓并不多见。
闻言,虞临下意识地循声回眸。
没被刻意拉起遮挡灰尘的玄领所盖住的上半张面孔,便清晰地落入了原本踌躇的对方眼中。
那份踟蹰于是彻底不见,瞬时变成了由衷的喜悦。
这人年纪不大,身着便于劳作的素色短衣,却针脚细密,衣料整洁,且谈吐流利,俨然是士族子弟身边颇受重视的随者:“果真是虞君!鄙人乃刘君之仆,奉二位家主之命,在此已然恭候多时了。昔日家主承虞君大恩,却图报无途,因此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久矣。现家主皆已入城暂居,不知虞君可愿赏光,随鄙人前往与家主相聚,也好容吾等为虞君接风洗尘一番?”
虞临神色淡淡地听着,一时间并未作答,眼底则有一抹茫然转瞬即逝。
……刘君是谁?
出于好奇,他稍微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
二人越过艳羡的流民们进了城。
这过程远比戒严前的普通百姓入城还要来得顺利:或许是“刘君”的身份较为不同,而这名仆人又带上了他家主人特意吩咐过的信物、并很自然地表现出了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趾高气昂的缘故。
负责看守城门的士卒们,甚至没有对他进行仔细的盘查。
他除腰间一柄佩剑与背上长弓外,并未携带行李,而剑者既为兵器、亦为礼器,对一位士族子弟而言,随身携带无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城门卒反而忍不住对他轻装简行到这种地步微感诧异,稍作打量后,便客气地要求他露出被布领遮住的下半张脸。
虞临一言不发地照做。
“可矣,请入。”
他们打量的视线也只是停滞了一小会,便不假思索地让至两侧,低头放行了。
在被城中居民用水泼得有些泥泞的路上走了一阵,无需这位刘家仆再开口,虞临也知道目的地到了。
这是一处与周边普遍为一堂二内室的朴素民宅截然不同的方形大型院落,即便隔着一人高的宅第外墙,也能清楚看到基座抬高后的堂屋屋檐。
宽敞的大门连通着可供两辆马车同时通行的车道,上面铺着与外边的黄泥路迥异的大块灰色石砖,上面除繁杂交错的车辙印外十分干净,显然是仆人频繁清扫的功劳。
将虞临带到熏香轻袅的宽敞堂屋后,这位在宅第中显然地位不低的仆人便娴熟地指挥着其他仆从倒上热汤,在食几摆上琳琅满目的点心,又有两位婢女捧上两铜盆的净水与雪白巾帕……
等忙完这一切后,他才缓缓舒了口气,行礼道:“还请虞君在此暂作歇息,主君已得报信,必不会令虞君久候。”
堂屋于是重归安静。
尽管正座的姿势并称不上舒服,向来尊重入乡随俗的虞临也不介意。
他未因为四下无人而放松歪坐,背脊始终直挺,仅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周围的陈设。
只看了几眼,他就察觉出这间肃穆间不失典雅的堂屋,其实无处不透着违和的空旷。
原因也很好猜:要么这里只是那两位“刘主君”临时做落脚用的宅第,要么就是在兵乱时期曾遭过乱民的洗劫、还未来得及补充。
他正百无聊赖地猜测着原主人的身份,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密如骤雨的脚步声,赫然是主人家带着仆从们来了。
虞临从席上站起,投去视线。
“竟真是虞君!”
一身着玄色大袖褒衣、头戴赤色介帻的青年文士一路疾步,甚至连双履在仓促间穿反了也顾不上,才进中堂就迫不及待地往席上望去。
一眼确认了贵客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回报的那一位后,他面上当即就露出了真诚喜悦的笑容。
他忙不迭地褪履入内,旋即深深揖了一礼:“多日未见,虞君之斐然风采更胜往昔,甚善甚善!”
虞临的记性一向不错,只沉吟了一瞬,就回想起了对方的身份应该是在襄阳城衙署地牢下有过一面之缘的刘望之。
不过当时对方蓬头垢面,眼睛更因旧困地下而畏光落泪,狼狈不已。
如今却容光焕发、衣冠鲜亮,可谓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