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总铺一向是娘子打理,就算分铺再无人肯冒险运送药材进来,娘子也定?然会想办法。
倪承萧垂首不语,厚重的阴影洒在地面,未曾淡开一分。
他与?雪儿新婚不过一月有余,在他听闻瘟疫爆发时,便毅然辞别?她而去,孤身入城。临走时只留下一句承诺他会助同州渡过此劫,平安归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今他可能连这?个简单的承诺都遵守不了,还要让她也身陷危机。外面的人一旦进城,便犹如一脚踏入深潭永夜,前方是生死难料,再不能回头。
他怎能忍心,怎能忍心。
他从袖口摸索出?一串带有余温的璎珞花穗子,捻抚之?时,眼中热意浮现,柔意从指尖溢出?,“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罢,会有办法的。”
城外的源善堂此刻已哄闹一堂,众议纷纭。
“天麻与?马兜铃可还有?”接到信件的年轻郎中询问药堂众人。
一位七旬老郎中揽须敛目,为难道:“有是有,可昨日进去的那五个人,都已染上?了瘟疫,如今谁还敢进城去?”
“可若不送进去,城内的病患那便凶多?吉少了。”
有人硬生生道:“叶大夫悬壶济世,医者仁心,不如便由你送去罢。”
堂内争端不休,众人一时面红耳赤。方才那姓叶的郎中名为叶楠,此人虽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但一想到城内瘟疫肆虐之?景,终归闭口不言。
源善堂乃同州境内最大的药堂,如今国难当前,圣驾尚且围困城中,若这?个时候无人站出?相助,等来日风波平定?,他们源善棠的人皆难逃罪责。
去了可能送命,不去也可能是死罪,手足无措间,不知谁狐疑道了一句:“此事?东家娘子可曾知晓?”
叶楠眉目一凛,伸长脖颈驳斥他,“吴桂,你枉为医者,娘子一介女流,你竟想让她涉险?东家从未来过信让娘子担忧,你若敢打这?个主意,我?叶某第一个看不起你!”
这?满屋子的大男人贪生怕死,畏缩不前,竟要推一个女子出?来赴险。
“哼,叶家五郎,你倒是深明?大义。”吴桂冷嗤一声,“当年你被?扫地出?门,还是东家接纳你进源善堂,亲手教你医术药理。眼下大难当前,东家也身在城内,也不见你舍身忘死,毅然决然要进城送药啊,如今竟还敢大言不惭地来指责我?等。”
“你!卑鄙小人,去就去,我?即刻便去库房清点天麻与?马兜铃各十斤,午后?进城。”
屏风后?一位女子被?堂前高谈之?声吸引,早已将首尾尽数听去。她一袭淡青素衣,高挽发髻,身形比离开燕京时圆润了几分,不变的还是自小的口吃顽疾与?那双淡雅清澈的眉眼。
“诸位、诸位不必争执,如今、如今天灾当前,人人、人人自危,人之?常情。叶五郎,你也、你也不必去了,你将药材点好,我?、我?送进城。”
这?便是同州富商杨家的外孙女荀婧雪,此女母亲早逝,其父乃是前户部尚书的罪臣荀颜。
那日她什么都不知道,在一个寒凉萧瑟的秋晨,乘舟回到故乡同州。过了一段时日后?,燕京消息传来,他才知父亲是朝廷罪臣,在她离开的前一个夜晚,他便已畏罪自尽。
所幸外祖父与?外祖母待她极好,将她留在身边,远离燕京是非。
倪家与?杨家祖上?有亲,她与?倪承萧自幼便相识,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倪承萧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待她也是极好的,且年纪轻轻便接手了倪家源善堂的产业,外人都道这?两家门当户对,是一桩大好姻缘。
后?来,她在同州成婚,婚后?与?夫君一同打理药堂,二人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夫君进城时许诺她会平安归来,可短短几日,城中形势急转直下,声声噩耗如风絮般飘散满城。传到她耳中时,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短短几日,人便瘦了一圈。
如今城内情形迫在眉睫,若无人愿去,那便由她去罢。
“娘子!”叶楠劝道,“不可!”
“诸位、诸位这?些年,为、为源善堂费心尽t?力,我?、我?在此、在此谢过诸位。这?批药材、我?去送。”荀婧雪娇小的双肩生出?沉毅之?力,“诸位若、若是怕牵连自身,今日、今日便可离去。”
源善堂的郎中众多?,难免人心杂乱,她话语一落,便有几人拎起药箱,起身拜别?离去。
荀婧雪看着一道道离去的身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转而化为冰凉。
城外另一处白墙黛瓦的府邸,亦被?剪不断的雨帘笼罩。
成屿借着房檐攀上?树,举目眺望同州城门之?景,他浑身被?雨水浇湿,又一次满眼失望地跳下屋檐。
城门仍是关着的,窥不到一丝墙内之?景。
江潇潇打发走了婢女,抱着一把伞,趁成屿恍了心神,冒雨疾步走向院门。
“江姑娘!江姑娘!您不能去啊!”成屿思绪回笼,急忙上?前堵在门前。
自从封城以?来,江潇潇几欲进城,皆被?他拦下。
她面露愠色,撩拨开额前沾黏的发丝,将伞狠狠往地上?一摔,溅起一圈飞扬的水花,“你让不让开?”
成屿苦涩摇头:“您不能去啊,您若出?事?,世子会打死我?的,他真的会打死我?的。”
江潇潇容颜倦乏,面庞瘦削清白,她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谢临意给她来的每一封信都在嘱咐恳求她安然吃饭睡觉,绝不可进城。可她没有办法坐在这?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她真的很?想很?想亲眼见他一面,看他是否安好。
“我?为何不能去?陛下、娘娘、皇室宗亲,天底下最尊贵之?人都在城中,我?布衣之?身,为何去不得?听闻城中病患暴增,各处医馆内急缺人手,我?虽不懂医术,但我?可以?帮着煎药。”
她想与?他们同舟共度,以?微薄之?力为他们做些事?。
成屿垂首不语,少年原本俊朗的眉眼中失了光泽,他也很?想去,很?担心城中的人。
“你不想去吗?”江潇潇这?句话正中他心中之?意。
成屿弱弱点头,可挡在门前的身躯仍旧纹丝不动。
他并非是不敢违抗世子的命令,江姑娘豪爽大方,和善热情,她这?样好的人,他是由衷地担忧她的安危。
“你不用怕他。”江潇潇难得眉眼微展,以?调笑之?意道,“你在章州时吃了我?许多?点心,那时我?让你往后?就跟着我?了,你当时答应我?了,那你就是我?的人。谢临意若是想打你骂你,责罚于你,还得问过我?的同意。”
她还记得那时,这?个少年总在她身后?默默跟着她,他单纯好骗,每次被?她拿来作笑后?都涨红了脸。
那时,她也在为心爱之?人辗转反侧,他不在身边时,满心满眼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