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是愚不可及!”程绍礼忽来一道猛力,紧紧扯住他的衣领,“我当初劝过他,他执意如此?,因为你。他知你家中困苦,不忍你背井离乡,飘零异处,留在燕京便能多一分机会。”

他望见天窗外投射进?来的暗淡光影,思绪随之飘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一年,春寒料峭,雨落不绝。

烛火微明,裴景深挺直的身影落于地上?如松风水月,萧萧肃肃。他披着寒衣,特地买了二两银子一张的笺纸,笔尖蘸取浓墨,落下?遒劲第一笔。

程绍礼还记得,那晚他来时,首先便看到桌上?的这封信。

纸张随风乍起,墨渍横陈。

他拿起读到一半,面色忽作勃然震惊,只剩纸张在手中摇晃,清脆作响。

裴景深再一次进?来时,见他瞪圆双目,想说什么却?一副如鲠在喉之样,便知他已看见了信中所写?。

他与他并立窗前?,沉吟道:“仲明不易,我不忍看到他受无妄之灾牵连,漂泊四方,辗转此?生。”

他欲写?这封信给李望,求他让赵远山留在燕京。

他又岂能不知自己?此?举会得罪李家,重?则牵连自己?的仕途,t?可他还是想一试,为赵远山争取一个机会。无论如何,他不该被旧事牵连,困于前?人留下?的彀中举步维艰。

“你疯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程绍礼旋即将这封信撕的粉碎,“得罪了李家,吃不了兜着走?。”

裴景深伫立不语,静静看着信纸扬洒空中,许久,才沉声道:“云延,这是我的选择。”

程绍礼的满腔怒气被连绵雨声渐渐冲散,只作无奈摇首:“正玉,人各有命。”

“你简直愚不可及。”

苍山负雪(五)

当年他一句人各有命, 道尽了世道之下所有的不公。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权势倾压,一个人一生的起伏不过只在瞬息之间。

裴景深也?因这一纸书信, 彻底得罪了当时的?宰辅李望, 只进了明开府当了个末入流的?小官。任凭他才?学夺目,但得罪了李望,此?生的仕途便注定不能坦荡。

“他本?是该为官做宰,封侯拜相的?。”

程绍礼阖目,惋惜与?哀痛之意不减当年,反而积压在心中越要喷薄而出。

“你说我?不及他,我?是不及他。可你, 是你亲手杀死?了他, 你亲手杀了一个最清白之人。”

世间人负他,他却问心无愧立于世。

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 都倾以真心。

可世间终归还是以白诋青之人多。

“看看罢。”程绍礼自袖中拿出一个装整完好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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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却是以陈旧破碎的?纸张零散拼成的?一张信纸,字迹已泛黄晕染,距当年蘸墨挥笔时许是有些年头了。

“他留下的?东西不多, 他一生所作的?诗籍文章,皆被付之一炬。唯有这一封书信, 还是当年为你所写?。”程绍礼持着残旧之物, 宛若千斤沉石压在掌心。

这封信, 曾被他怫然撕毁, 待裴景深先他一步走后?, 他又将纸屑一一拼好,放于他桌案之上。

他又提笔重写?了一封, 这封旧物,自是放于不起眼处不了而知。

当年朝廷查抄裴家?时, 曾将他书房中所有文墨字画、书册古籍通通翻出,一把火烧了个透彻。唯独这封旧信,因放于不起眼的?暗处,未曾被沦为逆文,一并烧毁。

他将他留存于世间的?唯一字迹小心收存,哪怕是他为赵远山所写?之物。

“他的?字迹,但愿你还能认识。”

赵远山一双手止不住颤抖,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打开信封的?,只觉熟悉的?字眼如千万根细针一般扎于心头。

裴景深的?字迹,他岂会不认识。

哪怕是恨,也?终归要相记此?生了。

行?行?字迹徒然生出锐利锋芒,刺破他覆满恨意的?双目,猩红争先恐后?地流出。

那尘封在心中数十年的?怨恨,这一刻不再闭塞于躯体之中,终化作连天浪涛,不知要奔流向何方。

手臂巨颤,竟拿不住一张薄纸。

雪花从天窗涌进,飘洒落于纸上,化为一点挥之不去的?水渍。

“我?赵远山,从来都不需要他怜悯。”他将白纸往上一扬,脚底颤巍,扶着墙壁仰天哭笑,“裴景深,当年,众人都道你八斗之才?,可你却是这么愚蠢的?一个人!”

他旁若无人,在这间阴暗之所如野魂一般失心游走,脏污凌乱的?发丝挡于脸侧,只露出一双复杂不明的?湿润双目,“我?不要你怜悯,不要你替我?去求李望!唐严桢那些逆党,死?了便死?了,你去管他们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也?不过肉体凡胎,这昏天黑地下的?一摊烂事,又岂是你不自量力?能管得了的?!”

旁人眼中,瑶台楼阙好比天上人间,引得他们在一道城墙之外窥探妒羡。殊不知,天下处处是樊笼,世间万事,从无一如始终的?如意。

他这一辈子,如意之事屈指可数。

当得知这一辈子都在被人利用?,他做的?所有事便都变得荒唐可笑。

早知这辈子是这样,他还不如从一开始便被逐出这座皇城。

“当年裴家?那场火是你让人放的?吧?”程绍礼看着他颠簸的?背影,“你在太仆寺为官时与?李党勾结的?证据,这么多年,一直放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