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宛:“立功就要赏,如此大功,自然是封公赏爵,至于老王爷们有什么异议,阿姐不用理会,把弟弟推出去便是。”
裴甯失笑,又道:“…三哥儿,你有没有想过,周子衿眼下统率二州军政民事,是实打实的无冕北境王,你就不怕?”
不怕他将来恃功自傲,独揽戍北军政大权,作威作福?
裴宛自然也明白裴甯话里未尽之意,停了一停才道:“我也想过的,所谓治吏济民,治吏是头一则,这其中的张弛之度,我还需历练的多。不过屠臣的为人,我信得过,况且这些原也是我答应了他的。不光是他,连抚北军也都要有抚恤,他们在戍北荒原一扎十来年,也是太苦了……不说这些,若日后屠臣始有贰心,我也总能想出法子钳制。”
“既有忧虑,那就再拉拢得紧一些?。∥仪谱乓膊槐刈偶狈馐裁垂?卿爵位,”裴甯拐拐他,挑眉:“他还有个妹妹,你娶了便是,你们俩做姻亲,岂不正合宜?”
裴宛凉凉地看了裴甯一眼:“若这么说,还有更省事的――屠臣他自己就尚虚中馈,阿姐你嫁了便是,何须用我?”
他话音一落,裴甯扯扯嘴角,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拱手告饶,权当没提过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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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厢正说话玩笑,外头小太监来报,吏部侍郎李仁卿李大人求见。
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裴宛叫了进,见他都瘦脱了形,忙道他办案辛苦,又问:“重新放了榜,举子们情形如何?”
李仁卿:“回殿下,这回放榜倒是没有叫屈诉不公的,只是日前三司会审,案情明发下去,京中举子可是炸了窝!尤其是那位浣州白徵,连夜写了对联贴到贡院大门口,一时引人非议,后叫南衙禁卫撕掳下来。”
一旁大公主裴甯亦颇为关注今科桂榜一事,忙问是何联。
李仁卿叹了口气,拱拱手道:“没什么好话,两位殿下权当一笑罢了。上联:龙生九子只当貔貅,敛尽天下一切财。下联:人间百业甘做商贾,卖了朝廷三品官!举子们起哄又送上一幅横批:贪夫徇财――瞧瞧,这算什么事儿?。 ?[注③]
裴甯哈哈大笑,“有意思,那篇《学子归心策论》是他做的不是?我门下府生都传遍了,还拿给我看过,是个伶俐敏捷的。”
裴宛笑着颔首:“正是他,浣州白徵,薛旭之的内弟。才十五岁,正是恃才不羁的年纪,别说,和仁卿当年很像!”
裴甯闻言,上下打量李仁卿,不说话,只连连点头。
李仁卿却不干了:“三哥儿这话我可不认,我当年最多担一句纨绔少年郎,他白徵这么一个放浪形骸的小子,我哪里堪比!”
裴宛听了都笑了。
裴甯捏着下巴,笑睇着他道:“也不知当年是谁提笔写‘银马轻裘随风去,誓死不做宦中人’!咱们李大人少年勋贵,骄矜肆意,惹得多少阁中少女遥寄相思!如今人大了,老成了,反倒不认了!”
谁还没有年少轻狂之时?小时候没头脑的事还被大公主隔了这许多年念叨出来,李仁卿一时耳饧脸热,喉咙卡壳,再也说不出什么。
裴宛见姐姐把李仁卿逗得脸都红了,忙不迭又找话茬,岔开这一遭……
*
敬德廿三年,十月初十,今科所有及第贡士于麒麟宫兴泰殿参加殿试。
朝廷又有旨意下来,陛下身体不豫,不御殿,命礼部制题,专召太子代为临轩。
虽然皇帝御殿临轩策士是祖制,但敬德皇帝歇朝已久,一应朝政都托付给麒麟宫和贵妃娘娘,这在民间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因此应试贡士们反响不大。
……
是日黎明,贡士们鱼贯进入麒麟宫,一番验身点名后方进入兴泰殿。礼部仪制司在御阶下唱喏,众人向御座朝参拜大礼。
太子东向坐,受拜。
白徵是重新点的今科解元,肃立的位置离御阶只有三尺之遥,仪制司叫起的时候,他下意识抬头,悄悄瞧了一眼须弥座上的太子――这一眼可了不得,白徵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可任他怎么辨认,太子殿下就是他曾结交的小吏费慎之!
那边厢礼部官员依着殿试程序,取出宝匣,开锁请出今科殿试策题,逐一颁发给应试贡士。
第一个发的便是今科头名解元白徵。仪制司大人是新补上缺的,深知眼前这位白解元是个敢大闹贡院、与薛贵妃有姻亲关系的年轻贵公子,自己的前任被降职也跟他大有关系!
唯恐他殿前失仪,再闹出什么笑话,仪制司躬身把策题往白徵手上递了递,小声提醒道:“解元郎请……”
不承想,这位解元郎果然不叫人失望:“学生浣州解元白徵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太子殿下容谅!”白徵一把夺了策题攥在手上,深深一揖。
兴泰殿上一旁观礼的礼部官员先是一懵,交头接耳,纷纷喝道:“放肆!此乃殿试大典,岂可容你擅言?坏了礼制规矩――”
御座上的裴宛抬抬手,制止了礼部官员的呵斥,冲台下命令道:“解元郎抬头――”
白徵抬头。
裴宛道:“你有什么不情之请,但说无妨。不过若是一番无稽、无理之谈,这功名可就一朝断送了,想清楚。”
一时兴泰殿上针落可闻,满座举子们亦纷纷暗暗抬起头来,其中几个浣州贡士瞧御座上东宫面貌,直唬的目瞪口呆,但无论如何惊恐,也不敢轻举妄动。
白徵深深一揖:“谢殿下,学生斗胆奏请更换考题。”
太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更换考题?你是觉得本宫御殿也有情弊不成?”
白徵忙道:“学生不敢,学生惶恐!只是历来殿试,都是由礼部制题,存放至宝匣也经几道手。学生不敢妄议,置喙这其中是否有令奸人可乘之机,斗胆请太子殿下亲自制题,我等士子亦当堂策对!题目不经三人之手,岂不两全其美,更加公允?”
太子从御座上起身,踱了两步,巡视阶下肃立的应试贡士,笑问道:“解元郎的话你们都听清了?”
“回殿下,听清了!”
“那你们意下如何?可都同意本宫当堂制题,你们当堂策对?”
今科桂榜闹出那么大一桩事,如今这兴泰殿里人人都是真本事考进来的,哪一个又是肯自视甚轻的。听了太子这问话,御阶下百二十名应试贡士,无人不心中激起一腔热血,纷纷垂首道:“恳请殿下制题,吾等当堂策对,以示公允!”
“好,虽是书生,但都铁骨铮铮啊――”裴宛笑意盈盈目视下方,抬手叫礼部官员:“那便黜了这考题,重新换上本纸白卷。”
礼部官员依令而行。
裴宛又慢慢踱了两步,便把心中长久思量的一事当做考题,因道:
“制曰:孤曾闻,邺州有一哑婆,家徒壁立,三餐不继。时人追问何以家贫至此?其媳答曰:‘吾家后山有瘠田,路险缺水,恰逢廿年前州府厘清土地,因少贽见,厘差遂将吾家瘠田指作良田,田税即此多二分。斯二十年之久,家贫至此矣!’时人忿忿,贫家上下皆曰:‘嗟夫,天下有税无田者何其多,有田无税者又何其多!’
尔多士便以孟子云:‘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为题,以古联今,务切时宜,毋泛毋略,孤亲览之。”[注④]